光头说这是庆功宴,林子俊出钱。毕竟,是林子俊辖区里的案子。光头选了金钱豹。
“我还欠经侦刘瑞生一顿金钱豹。都是因为你林子俊!今天我可得吃回来。”光头面前放满了张霖叫不出名字的不同种类的海鲜。
“子俊,我没跟你说错吧?”光头搂住张霖的肩膀,冲林子俊说道,“这小子是不是神探?”
林子俊点了点头。张霖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神探啊。不就是发现了猫不对劲嘛。也是运气好,要是刘平京杀张国胜的当天晚上就把猫弄死了的话,也就发现不了了。那猫不知道怎么就溜出来了,感觉像是报恩一样…”张霖若有所思地说,“不对,是报仇。给主人报仇来了。”
“管它报恩还是报仇。也就是你,那天看见猫的要是换成我,这老小子早就逍遥法外了…”
“雷子,我觉得你也不是没有优点嘛。”林子俊说。
“那当然。你指的是哪个优点?”
“有自知之明啊。”
“滚蛋!”
“其实我还是不太理解。”张霖说。
“不理解什么?”光头问。
“刘平京跟张国胜认识了二十多年了,大家都说他们是要好的朋友。怎么就会为了八万块钱杀了他?”
“霖子你还是阅历太浅。等你再干个几年刑警,这样的事儿就见怪不怪了。人急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光头边咬着一只蟹螯边说。
“也就说是冲动咯?”
“当然。不是因为被逼急了冲动了,谁犯得着杀人?”
“雷子,不是我说你,”林子俊开口,“你这哪像一个干了这么多年的刑警说出来的话?杀人都是因为冲动?我看你最冲动。”
“得了吧你。那你说说是因为什么?”
张霖喜欢解谜,迫切地想要在谜团之中寻找‘怎么做的’,但他发现,在罪案之中,还有一个他想知道的,那就是‘为什么’。
刘家村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为什么要杀那个女孩?也是一时冲动吗?或许。那事后谋杀可能的目击证人呢?也是那股冲动所引发的后果吗?他很想听听罗宋的说法,但罗宋只是沉默地吃着,没有丝毫要发言的欲望。他只有主动去问:
“宋哥,你觉得呢?是为什么?”
“我觉得?”罗宋放下筷子,“我觉得,没有一起杀人,是单纯因为冲动引起的。即使看上去是一时冲动,那也不能说冲动就是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每一起杀人案,背后都有着庞杂的原因,有些我们看到了,有些可能我们看不到。这世界上的事情,只要牵扯到人性,就没法简化,没有一个像开关一样的东西,啪嗒,某个原因被打开了,罪行发生了。”
张霖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比如这起案子,如果往深里究,他杀人的直接原因是钱,让他陷入钱的困境的是赌博,那让他陷入赌博的呢?那天你走了之后,我又跟他聊了很久。他很孤独。”说到这,张霖回忆起那个杀了人的老人半白的头发以及眼里的空虚,“他说他没法戒掉赌博。每次回到家里,看着空荡荡的家,就受不了,就想出去,就戒不掉赌博。”
“干嘛不去他儿子那?”光头问。
“他儿子在上海,据他说,儿子一家三口加他老婆,住在不足六十平的房间里,根本没他住的地方。他说,要是有人陪陪,或许他就不至于去赌博了。”
“哼。”张霖听到罗宋发出了不屑的声音。“这么多年来,我没看到过一个罪犯,不是去怪别人的。”
张霖疑惑地看着罗宋,问:
“你不相信他说的?”
“你指的哪一部分?他杀人的经过?我信。毕竟他不像刘家村的那个村长,有隐瞒的必要。但你要说他为什么杀人?就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了。”
“我不明白。”
“我不在乎。”
“不在乎?”
“对。我不在乎、不关心他们说出来的,为什么要去把另外一个活生生的人置于死地。因为他们说出的,未必就是真相。就像刚才我说的,没有一个罪犯是不怪别人的。要不是因为什么什么,我也就不会怎么怎么样。这样的话听的少吗?就说这个刘平京。他先把杀人的原因怪罪到因缘巧合上,一个巧合引诱了他犯下罪行,又怪罪赌博引诱了他,继而怪罪孤独、没人陪伴。把责任推到别处总是最简单的,这些年,我没有见到过一个杀了人的人低下头,诚心地说:都怪我,是我的错,与他人无关。”
“但很多时候,的确是因为某些原因导致了他们杀人啊。只有找到了这个原因,才能去改正,才能避免下一个人踏上相同的道路啊。”
“真的吗?那为什么还是有持续不断地踏上这条道路?”
罗宋看上去有些愤怒。张霖不明白,这个做了二十多年刑警的人,竟然不关心为什么人会杀人?
“霖子你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罗宋似乎看穿了张霖的心事,“我并不是说解决那些问题不重要。我们要解决独居空巢老人的问题,我们要解决留守儿童的问题。我想说的有两点:人处在不得已的环境中,是很艰难,但这永远不能成为犯错的理由!还有就是,不要过分相信那些人说出来的话,人为了自保,哪怕只是为了保存那点可怜的尊严,都会扭曲事实,甚至连自己都意识不到。就说这个刘平京,在今天我们去他家进一步调查的时候,他的邻居跟我说过一件事:半年多前,他见到过刘过平京拎了一袋子血,不知道是猪血还是什么血,洒在了楼道里。好像还不止一次。我那时候没有想到跟案子有什么联系。现在想来,他想用猫的食肉本性来干些什么,应该不是从最近才开始的。”
张霖惊讶不已,
“你是说,他想杀张国胜,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早有预谋?”
罗宋耸耸肩。
“可是他们两个关系那么好…”
“两个人相处了那么多年,依然保持着起码在外人看来是朋友的关系,只能说明他们之间没有出现过不得已撕破脸的矛盾,但并不代表着完全没有矛盾。相处那么多年,怎么会没有摩擦没有过过节?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始终觉得,刘平京杀张国胜,不是临时起意。再说赌博的问题,从我们调查来看,他最早的为人知的赌博,是四年前,或许他开始赌博的时间更早。那时候他老婆还没有去上海。所以我们可以说,不是他老婆去了上海导致了他孤独从而赌博,因果关系反了。你大可以继续调查一下他的家人,是不是因为他赌博的恶习,才导致他老婆去了上海,几年都没有回来过。他没有去上海,真的只是因为没有空间吗?他的孙子为什么到三岁了还没有喊过他爷爷?”
这只是猜测。张霖心里想。但这些猜测为什么听起来那么合情合理?说到底,他还是缺少罗宋那样的洞见。或许事情的真相,真的不是那个孤独的老人所说的。但他又能怎么样呢?他突然觉得很无力。他试图要找到一切背后的那个为什么,终究是徒劳的吗?
罗宋没有再说下去,冲张霖举了举手里的酒杯。张霖皱着眉,端起杯,恨恨地一饮而尽。
“霖子你慢点喝,”光头来打圆场,“我们今天是庆功宴。不管怎么说,我们抓到了一个坏人!而这个功劳是你的。我敬你!”光头说罢也一饮而尽。
席毕,张霖微微有些醉了。吃饭的地方离他租住的地方不远,他慢慢地向回走,脑海里不断回想着罗宋的那番话。某种感觉郁结在心难以消解。在小区门口,他买了牛奶跟面包,作为明天的早餐。通往住处的路上,要经过一片稀疏的树林,他突然听到一声猫叫。他知道,这里有一只流浪猫,但从未特别留意过。但这猫叫声让他想起了那两只仿佛互为镜像的猫,其中有一只他还抱在过怀里,温柔无比。他蹲下身子,唤起猫。一只毛色黄白相间的猫小心翼翼地现出身来。他把面包撕下一半,放在地上,耐心地等待着。猫打量了半天后,款步走过来,低头嗅闻面包,然后吃了起来。吃净后,猫抬起头,冲他温柔地叫了一声。他笑了。他从未特别注意过猫这种动物,但前几天怀抱着那只猫时的感觉还残留在记忆里。温柔,这是猫给他的印象。或许我该把这只流浪猫收养了,反正我也独身一身。他想。但犹豫之间,猫已经转身离去。他站起身。“明天见。”他对已经离去的猫说道。
他又想起那只被人用血喂养的猫,被人称作了疯猫的那只猫。猫哪里会疯?发疯的,明明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