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彦觉得,他没什么想带走的。
算一算从他应召进京到如今上书辞官归隐,也已经有十五年的光景了。温彦少有才名,应召入宫后更是誉满京都,怕是天下人都以为他日后定然青云直上,要做那人上人。
结果呢?
十五年前,温炳文此人是天下文人争相结交的对象,十五年后,他却知交零落,为上所弃。
他正想着,一小童带着一名青衫男子走了进来
“老爷,李大人到访。”
温彦一笑,问:“怎么,子轩来送我么?”
李轩见他一派淡然,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温炳文你什么意思,辞官归隐?看破红尘了,要出家做和尚?”
温彦不动声色的给他倒茶,又道:“你这样生气?我辞官归隐,竟逼的你连笑话都讲出来了,李大人,你平日里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李轩冷笑:“不敢不敢,与温大人相比,我甘拜下风。”
温彦敛去笑容,淡淡道:“子轩,你今日不来找我,过几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当年我们一同拜在李相门下——”
“我本不想重提旧事,当年我们一同拜在李相门下时你说过什么,难道都忘了吗?那日你字字掷地有声,如今想来好不心寒!”
“那些话我自然铭记在心,子轩,即便我出身微寒,你为世家公子,可你我师出同门,多年相交,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遥想当年,世人说我是少年俊杰,也曾名满京都。可笑这十五年来,我深陷党派斗争之中,即便是天纵英才也无用武之地。
“我出身贫寒,所求不过吃饱穿暖,孔孟之道于我而言,起初是登天的阶梯,后来则是我人生的信仰。
“子轩,当年的誓言我从不曾忘记,只是如今的朝堂,做什么都是无用的。那誓言里的一字一句,温彦此生永不背弃。”
温彦见他大为震惊,苦笑着说:“我来的自由,走的也潇洒,何必强留在朝堂自欺欺人。”
“你还想说什么。”
“子轩,我曾作为国土上最平凡的百姓生活了二十年,遥想那些时日,我目之所及是最真实的民间百态。耕牛一头,薄田几亩,支撑着一家人的生计,遇好年方能自给自足,若遇灾年,所得粮食尚不足交纳赋税,百姓只得节衣缩食,甚至有人活活饿死。
“那时我年少无知,自诩聪慧,便暗暗起誓,想着有一日一定要位极人臣,开创千秋盛世,让这个国家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像管仲、乐毅一般,做名垂千古的能臣。
“后来陛下召我入京,我以为这是我的机遇,可李杜两家相持不下,我始终得不到重用。不过十五年如一日的冷落倒是让我彻悟了。子轩,我入朝为官,为的是济世安民,无意于你们世家大族的争斗,我留下或者离开已经毫无意义了。
“时至今日,你我二人谁又比谁更幸运呢。”
李轩默然不语。
他与温彦年少相识,初入仕途,多少次神采飞扬的向对方描绘自己心中的治世,那时他满腔热血,想要一展抱负,对未来怀着无限的期许。十五年过去了,当初的热情已经被消磨殆尽,他找不到在朝为官的意义,也许到了最后,他此生最大的功绩就只是做了李家的提线木偶。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个样子?
父亲常告诉他,他先是李氏家族的嫡长子,然后才是自己。为了家族而活,陷在无休止的明争暗斗中,哪里还有自己呢?
“现在你还要阻拦我吗?”温彦脸上终于出现了温和的笑意,“我用了十五年来说服自己,如今终于不想再做无谓的坚持了,我失去了太多东西,想要一点点找回来。”
李轩看着他欲言又止,“终究我没资格阻拦你,只是你要记得孩子们还小,凡事,凡事量力而行,别再强求。”
“我知道。”温彦心头酸涩,“明日不必来送我了,你放心,我找了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盖房子,下半辈子总不至于漂泊无依。”
“明天就走?我刚才进来可没见你收拾府里的东西。”
“该带的,我早已经送走了。”
李轩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深深看了一眼温彦,“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你要保重。”
“哎呀我的头!”
李轩推开门,听到声音后低头一看,见温萦捂着小脑袋坐在地上,一脸的委屈。
温彦轻笑一声,抱起了小丫头。
“子轩慢走,我就不送了。”
“珍重。”
待李轩走后,温萦抿着小嘴巴,犹犹豫豫的说:“爹爹?”
温彦把她抱进屋,关了门,并不生气:“什么时候来的?”
温萦被他抱在怀里,笑嘻嘻的说:“我刚来的,你和李叔叔说的话我都没听到,小初说他饿了。”
小丫头眨眨眼睛,心想:大人说的话真难懂……
“走吧,我们去吃饭。脉脉,你想知道什么不如现在问我。”温彦把她放在地上,牵着她的小手走向内厅,“现在问的话,我就告诉你。”
温萦大眼睛一亮,立刻问道:“那爹爹告诉我娘亲在哪里!”
庭院中忽然一片寂静。
“原来你想问这个,过一段日子我们就去找她。”温彦对温萦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如果你娘亲不愿意见我,你和小初就抱抱她,亲亲她,让她回家,好不好?”
温萦被他这表情吓了一跳,重重的点头,“我知道了爹爹,你别难过啦,脉脉和小初一定把她抱的紧紧的,不让她跑掉。”
内厅里,温初睁着一双和温萦极为相似的大眼睛,安安静静的坐着,瞧见二人进来,大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甜甜的喊到:“爹爹!姐姐!”吧嗒吧嗒跑下去抱住了温彦的大腿。
“爹爹你别怪姐姐,小初也想知道,是,是小初想要姐姐去的。”
温彦把他们两个抱到座位上,看着孩子们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好了好了,爹爹没生气,不过下次不许这样,这太不礼貌了。”
他看着两个孩子,脑海中恍惚间浮现出一个明媚的女子。
温彦想起他们初见的那个晚上,月色是那样柔和,微凉的夜风拂过他的发梢,吹来淡淡的荷香,所有的喧嚣都渐渐远去,似乎一切都已经注定,只要他静静的等待,以心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