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乔浅笑走进主屋花厅。
尽管已经预先做了心理准备,但她乍然看见屋内的场景后还是有些震撼。
时光缓缓流逝,如同画卷徐徐铺展,一朝回溯,她再次看到了十年前的故人。
正值盛年的父母坐在饭桌上首,凑首低声说着什么,面上神情俱都轻松而欢愉,白姨娘和林姨娘侍立在母亲身后,大弟弟周慎、三妹妹周惜以及幼弟周恂则都坐在下首,何姨娘在下首立着。
周南乔的目光略过姨娘们,落在弟妹们身上,默算着他们的年龄。
大弟弟周慎是何姨娘所生,今年八岁。何姨娘本是母亲的陪嫁丫鬟,母亲生双生子时损了身子,再难有孕,就做主把何氏抬了姨娘,何氏抬姨娘的第二年就生了周慎。周慎是周家的长子,又是母亲的人所生,所以父母都很看重周慎,学业有父亲指点,用度与嫡子无异,受父母影响,周南乔和二妹妹也都很亲近周慎。
然而,周慎后来很不成器,辜负了家人的栽培和疼爱。
三妹妹周惜是白姨娘所生,今年七岁。白氏是父亲从前在任上因缘结识的农家女,淳朴本分,周惜的模样性情都很像白氏,像只小白兔,柔怯可爱。
年仅两岁的幼弟周恂是林姨娘所生。林氏是父亲上任后,真州的盐商们送给他的见面礼。
林姨娘很得父亲欢心……
周南乔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些娘家后来的糟心事,但此时的林姨娘还算规矩,眼下她也无心理会这些姨娘和庶弟庶妹。
她凝神看向父母。
父母今日都穿着宝蓝衣衫,一个文质彬彬,一个清丽温婉,两人相偕而坐,和她记忆里父母的样子对映起来。
这时弟弟妹妹已齐齐起身向她见礼,她心不在焉地回了礼,又受了姨娘们的礼,这才心情复杂地郑重向父母行礼。
孀居之人忌讳多,也不吉利,所以上辈子出阁后她回娘家的次数并不多。父母生养她一场,她却未能尽孝,还要让父母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临死前,她心里对父母很是有愧。
然后,她死了,看见父母笑着和二妹妹宴饮……
但愿是另有隐情……
周南乔心绪激荡,父母却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叶氏笑着示意她坐,她就如从前一般走到叶氏身边坐下,叶氏亲手从白氏手里接过茶盏递给她,嘱她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周南乔接过茶盏,指尖传来真真切切的暖意,她舒了口气,又觉得有些失落。
因为没有人察觉到她的异样,所以舒了口气。
因为没有人察觉到她的异样,所以失落。
她没有生养过孩子,只教养过一个继子。
继子是婆母从一众族亲家的幼童里选中的,婆母说继子的眼睛很像她的夫君,大概是因为那样,婆母很喜欢、很疼爱那个孩子,精心照料、无微不至,她对继子谈不上多么喜欢,但责任使然,一直尽心地教导、管束着他,名为母亲,实则更像严父,后来,她那个继子面对她的时候就有些畏缩拘束,远不似在她婆母面前自在亲昵。
她曾听说,旁人家有婆母和儿媳因为对孙子的教养意见不一而闹得家宅不宁的事情,甚至还有儿媳因为孩子自幼在婆母身边长大而郁郁不乐、以致成疾的,想来过继的和亲生的到底不同,继子亲近婆母而不亲近她,她心里半分郁郁也没有。
她不需要一个亲近她的孩子,只需要一个合格的伯府继承人。
可就是她和继子那么疏离的母子情,她也清楚知晓继子每日的情绪起伏和逐年的成长变化。
端看上不上心罢了。
而她自己,虽然少女时和出嫁后都是板正端肃的做派,可少女时到底还有几分小女儿情怀,守了十年寡后,则是彻底被磨砺得心如枯潭死水,两者还是有些差别的。
可她此时坐在这里,父母却丝毫没有察觉到,眼前的长女和昨日的长女已然不同了。
周南乔想明白了这些,并不难过,甚至有些庆幸。
她本以为,上辈子自己死后的凄凉是落幕,如今看来,倒更像是揭幕。
揭开大幕,让她仔仔细细地,看清身边人对她的心意,看清她的处境。
她很庆幸,经历这一切的人是二十五岁的自己而不是十四岁的自己。
如果是十四岁的周家大小姐经历这些,虽然不至于在人前失了仪态,但在人后难免要落几滴泪。
落泪既不端庄,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就像上辈子,她在婚房里落了那么多泪,气若游丝的世子也没有活过来。
这回,她不想再为任何人落泪了。
众人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周于归姗姗来迟,娇笑着扑进周夫人怀里告罪,周夫人才先是不轻不重地斥责了她几句,然后便吩咐婢女摆早点。
周于归在周墨身边坐下后,对周南乔眨了眨眼睛。
上辈子,她们姐妹的感情一直很好。
周南乔佯作未见,专注地看着婢女呈上的一道道早点。
蒸饺,梅花糕,千层油糕,三丁包子,豆腐皮包子……
淮扬饮食和华京差别很大,口味清淡鲜甜,做工精细讲究。
周南乔慢慢地咬着梅花糕,想着自己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在家是父母懂事的长女、弟妹的榜样,在外是言行举止无可挑剔,薄有美誉而又不过分张扬的周家大小姐。
门户相当的老夫人和夫人们为家中子弟议亲时,最喜欢的闺秀。
人人对她都很满意。
没有人问她满不满意。
有谁生来便懂事呢?
就像眼下,一般年纪的双生姐妹,一个穿着簇新的银红绣雪花边镶白狐毛袄裙,双环髻上绕着碎玉串饰,手腕上戴着同质的和田玉镯,富贵而不失雅致,另一个则穿着身半新不旧的杏色夹棉袄裙,周身饰物唯有一支银簪……
这不奇怪吗?
偏偏,这个家里没有人觉得奇怪。
人人都习以为常。
不,她要让他们意识到,这不正常,这很奇怪。
她当然可以懂事,可以事事为他们着想、忽略自己。
约束了一辈子,她活成了周家的楷模大小姐,活成了杜家的牌坊节妇,是因为她自己愿意。
现在,她不乐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