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落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一刻特别熟悉,就像她某天晚上突然被这件事缠绕着,烦躁地又无能为力地想要消失一般。
不同于她的烦躁,何朗变得更加平静,像是一潭死水,看不到任何生动的表情,哪怕是烦躁、生气、愤怒……这些负面情绪。
或许他们是同一类人,许星落想,只不过何朗比她要更严重。
“一直憋在心里挺难受的,介意互相倾诉一下吗?”许星落开口,“我先说吧。”
“我其实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许星落仰了一下头,勉强着笑了一下,“总觉得那是我最不堪最丑陋的一面,费尽心机地把它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没人的时候,接受它的拷问和折磨。”
“我初中的时候,因为离得远,所以跟表姐住在私人托部,你可以理解为宿舍。”
“去的第一天,就有人告诉我,不要像表姐一样惹到混世大魔王,挺杀马特的吧?”
“我也没在意,晚上就被几个男生堵了,把我的书、作业放到窗户边,下面是垃圾场,让我把我姐叫过来,不然就扔下去。”
“我第一次离家这么远,也没见到过这种场面,吓坏了,连忙去找我表姐,领头的男生警告了两句,说不要躲着他,就让我们走了。”
“我以为就这样过去了,后来,每次晚自习,那个男生都捉弄我表姐,让她扎马步、擦掉她的作业。”
“我告诉表姐,说要告诉老师,她说老师不管,而且后果会更严重,然后我就说回家的时候告诉家长。”
“我们两个星期回家一次,可是,还没来得及放假,我发现我表姐给那个男生写纸条,说我要告诉家长。”
“男生说我说了会死的很惨。”许星落顿了一下,“我当时……就特别害怕,问她为什么,一个自习我什么都没写,害怕了一整节课,下课了就找男生解释了一大堆。”
“是不是挺没出息的。”许星落呼了一口气,“后来,我就没管她的事,她还是会被擦掉作业,那些人会说她后面有鬼来吓她。”
“我知道她是装的,她并不怕鬼,那是她……自救的一种手段,装害怕让那些人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后来,没多久,她就请假说去医院了,没有跟我说,直接走了。”
“后来,那个男生的父亲来了,男生出去的时候警告我,如果我敢说出去我就死定了。”
“我听到他爸爸踹了他一脚,骂他,我心里隐隐有了猜测,高兴极了。笑容收都收不住。我想我到时候一定会说出去的,其实在此之前我就告诉了院长。”
“后来,男生被开除了,托部的女老板就开始讲话,说那个男生掐过我表姐的脖子、打过她、踹过她。”
“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就是让她蹲马步、擦作业,女老板发了脾气,说明明旁边坐的是亲戚,看见家人被欺负居然无动于衷……什么不会做人啊、自私啊……”
“我当时真的特别特别难受,觉得我怎么会是这种人,她是在自习室说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我当时都不敢见人你知道吗?走路都怕别人多看我一眼,”许星落笑了一下,“我没那么大的勇气,我选择了逃避,我转学了,再也没回过那个地方。”
“但是,就是是那样,就是是过了那么久,那些记忆,总是会时不时地出现,告诉我,我是一个多么自私、懦弱,不该为人的人。”
何朗听得很安静,过了两秒,才开口:“她原谅你了吗?”
“可能吧。”许星落望了一眼天空,灰蒙蒙的,暗沉地要命,“只是我,无法认同那个时候的自己。”
“因为无论如何,她为了我站起来过,而我,”许星落皱了一下眉头,眼睛有些热,“是眼睁睁看着她受欺负的那一个,我还没站起来,就因为害怕趴下了。”
一阵风吹过,瑟瑟的,让人发冷,天空像是掺了墨,乌云翻卷着,黑得厉害。
过了会儿,何朗望了一眼天空,才淡淡开口:“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二十年前,有一个叫孙正国的人,他结婚了,妻子也怀孕了,按理说应该会越来越幸福。”
“但他并不像他的名字一样光明正大。他趁妻子怀孕的时候出轨了,而且,那个女人也怀孕了。”
“后来,妻子发现了丈夫的外遇,还发现他有了一个儿子,跟丈夫大吵了一架。”
“后来,她把私生子带到了顶楼,告诉他,他是多么错误的一个存在,是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孽种。”
何朗顿了一下,眉头蹙了一下随即又展开:“她从楼上跳了下去。”
“脑袋下面一滩血,特别特别红,亮亮的,反着光,像罪恶的镜子。”
“她没死,变成了植物人。”
“最近好像快不行了。”
何朗的声音很平静,似乎没有一点波动:“我以前常常想,她为什么不把私生子扔下去,还嘱咐他好好活着。”
“后来我才知道,对有的人来讲,死,才是一种解脱,人间,才是炼狱。”
“是不是比你的错更严重,而且,永远不会被原谅。”何朗嘴角扯了扯,“有的人,从出生就犯错了。”
何朗的话很轻,却字字敲击在了心口上,有的人,从出生就犯错了,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让一个十多岁的本应张扬的年纪的少年说出这种话?
许星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两秒,声音轻柔却坚定:“不是你的错。”
何朗睫毛颤了一下。
“法律规定私生子也有继承权,是因为法律知道,就算父母犯再多错,孩子永远是最无辜的,他们拥有平等的人权,法律认可他们。”
“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家庭,甚至从出生就被剥夺了拥有一个完整家庭的权利,”许星落说得很慢,“可能很多人并不欢迎他们的存在,但他们并不多余。”
“总有人感谢他的存在,”许星落朝何朗看了过去,“最起码,你的外婆很感谢你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