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读《碧血剑》,常感动于夏雪宜对温仪的痴情,觉得夏雪宜虽然小坏小坏的,但总算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长大后,心智心性渐渐成熟,再读《碧血剑》,我却对夏雪宜没了好感,觉得他爱温仪越深,负何红药越多,爱温仪愈坚,惹何红药愈恨。他对温仪每增一分痴情,便是对何红药添一分薄幸,对温仪每加一分爱意,便是对何红药多一分寡义。
遇新欢忘旧欢,但与新欢卿卿我我、浓情蜜意,不顾旧欢日夜苦思,容颜变尽,这样的男人,不用“渣男”,我还真找不到其它词来形容。
大凡渣男,有一个最大的特征,即善于不负责任地玩弄别人感情。
夏雪宜走上“渣男”之路,正是从玩弄何红药的感情开始的。
为了报全家被杀之仇,夏雪宜远赴云南偷取五毒教的蛇毒,不慎被蛇咬中毒,昏晕过去,幸得当时年轻貌美、身为五毒教教主之妹、“万妙山庄”庄主的何红药相救。在救治过程中,何红药倾心爱上了夏雪宜。报仇心切的夏雪宜为了及早取得“金蛇剑”报仇便以“借用”为谎言央求何红药带他取剑。情窦初开的何红药信以为真,盗取了哥哥的令牌,带他进入毒龙洞。要进毒龙洞,必须脱光衣衫,全身抹上蛇药。就这样,两个光溜身子的裸男**,在相互搽蛇药时,搽出了火花,啪啪啪干起那事来。既有夫妻之实,何红药对夏雪宜更是诚心相待。可夏雪宜却存心不良,进洞后不但取了金蛇剑,还抢走洞内其余二宝——二十四枚金蛇锥和一张藏宝图。夏雪宜一走了之,不久成为赫赫有名、威慑武林的“金蛇郎君”,而何红药因失宝之事,遭受万蛇咬啮之刑,容貌尽毁,变得丑陋。以五毒教教规,“犯了重罪之人,三十年之内必须乞讨活命,不许偷盗一文一饭,也不许受武林同道的周济。”于是,何红药成了以讨饭为生的乞丐。而与此同时,夏雪宜却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温仪。
说夏雪宜爱上温仪,不如说是温仪爱上了夏雪宜。
温仪被夏雪宜掳走,以为定会被他强奸或卖到娼寮,可谁知,夏雪宜竟对她温柔和气、以礼相待,给她煮东西吃,给她唱山歌,给她买小动物。夏雪宜的贴心打动了温仪,使温仪觉得“爹爹和妈妈都没他待我这样好。”所以,在夏雪宜受伤后,温仪也是给他烧汤煮饭,用心服侍他。贴心换贴心,爱情终成真。有了爱情,就该啪啪啦,因为啪啪是爱情的升华嘛。啪啪过后,就该生孩子了,于是有了夏青青。
这时两幅反差巨大的画面同时上映了:一个因天真而失去贞操的丑陋女子托着碗沿路乞讨,痴心希望那个曾经以花言巧语哄骗他的人能回来找她;一个哄骗了摆夷族小姑娘的俊美男人又在床上哄骗着一个汉族女子同其啪啪。
看到这样的画面,可能很多人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这女子太可怜,这男子太可恨。
可恨的,被温氏五老设计擒住,挑断了手脚筋脉,勉强算作报应(虽然温氏五老不是什么好人,但对付金蛇郎君不用诡计还真制服不了它)。
而可怜的,却继续可怜下去,无人怜其可怜,悯其可悯,只是傻傻地抱着幻想,幻想所爱之人像自己对他一样一往情深地对待自己。
“我给成千成万条蛇咬成这个样子,被罚讨饭三十年,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那日我带他去毒龙洞,这结果早就想到了,也不能说是他害我。”
为了与夏雪宜会面,何红药一路乞讨到江南。终于,她见了正被温氏五老押往华山寻宝的夏雪宜。她激动,死劲地抱住他,想亲亲他的脸。
“哪知一挨近身,忽然闻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气,伸手到他衣内一摸,掏出来一只绣得恨精致的香荷包,里面放着一束女人的头发,一枚小小的金钗。”(《碧血剑》第十七回《青衿心上意彩笔画中人》)
她知道她有了新欢,气得浑身颤抖。她问那女人是谁,他闭嘴不理,神气很是高傲。
她气恼之极,但能有什么办法呢,还是先把他救出来为是。
她救了他出来,打算让他说出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但他始终闭口不答。
这时,久久压抑在她心中的苦楚爆发了,她用刺荆狠狠得鞭打他。他开口了,可他说的话更让他气极。
他说,他不爱她不是因为她的脸给蛇咬坏了,而是他从来就没真心喜欢过我,毒龙洞中事,是他逢场作戏,他真正放在心坎儿里的,只是他未婚妻一人。
未婚妻!未婚妻!他竟然叫那个女人未婚妻。她气愤地打他,他笑。
他说他未婚妻又美貌有温柔,又天真,比她好上一百倍。
他夸一句,她抽一鞭,他夸了无数句,她打了无数鞭,直打得他全身没一块完整的皮肉。
鞭打不解恨,她又打折了他双足。
她还是气恼,气恼于他的无情,他的倔强。
她心中不平,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为他付出这么多,却换不来他一丝温柔?为什么她为他受了这么多苦,却得不到他一句关心的话?为什么她不远万里乞讨至此,听到的是他对其他女人的夸赞?
她为他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第一次,她为她拒绝了不计其数的追求者,她为他放弃了未来五毒教教主的尊崇地位,她为他受万蛇噬咬之痛,为他受三十年乞讨之苦,为他日日煎熬相思,为他夜夜担惊受怕,为他坚守爱情,为他不改初心……她觉得,她为他做的这些已经够多了,可他为什么一点也不感恩自己,反而爱上别人呢?做了的,她不后悔;没做的,只要他说,她都可以帮他替他去做。
苦,她能忍受。痛,她能忍受。外人对她鄙视和讥诮,她也能忍受。但她不能忍受他对她的视而不见,视而不见也算了,他竟敢在她面前说那个女人比她好上一百倍。她不信,她要见见那个女人,看下那个女人到底比她好在哪里,比她强在哪里?
她下山寻访了半年,没有得到一点讯息。
她害怕他在华山受歹人暗算,急急返回华山。
她到了华山,他却已不知去向。
她担心他,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可“十多年来,江湖上不再听到他的信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这没良心的坏蛋是死是活。”
他对她都这样了,她还是记挂着他的死活,可见她对他已爱到无法自拔的程度。
他,是死是活,杳无音信。
她,爱恨交织,怨毒日重。
时间如流沙,流走年龄,流不走爱恨。
多少年过去了,她变得苍老,成了人们眼中又老又丑、又狠又毒的老乞婆。尽管他依然毫无消息,而她却依然执着地等待,冀望能再见他一次,冀望能重温昔日的甜蜜,冀望他能对自己道一声歉,冀望他能回到自己身边,冀望他能主动弥补以往对自己的亏负。只要他认错,她就原谅他。只要他知罪,她就宽恕他。只要他想改,她就给他机会。只要他回头,她就是他的岸。只要他说一声“我还是爱你的”,哪怕是虚情假意、敷衍委蛇,哪怕是再次有目的地利用,只要他肯说,她就信,她就愿意再一次为他甘受万蛇咬啮之痛,三十年乞讨之苦。
等待,是一种折磨。
久久等待,更是一种折磨。
一直没有结果地久久等待,岂止是折磨,已衍化为摧残。
何红药被爱摧残,被没有结果的等待摧残,被内心与时俱增的怨憎摧残。
各种摧残使何红药性格更加暴戾疯狂,心灵更加脆弱不堪,所以,当她听见夏青青自认是金蛇郎君的女儿时,她把几十年来对夏雪宜的恨一下转移到夏青青身上欲杀之而后快。
由于袁承志和何铁的手阻拦,何红药没有杀成夏青青。其实我想,即使没有袁承志和何铁手的阻拦,何红药也不会杀夏青青,因为夏青青一死,就没人帮她寻到夏雪宜了。
在夏青青的带领下,何红药找到了夏雪宜的藏身处。
即将见到往日的爱人,何红药心情复杂、百感交集。
“青青忽然见到峭壁上的洞穴,叫道:‘是这里了!’何红药心中突突乱跳,数十年来,长日凝思,深宵梦回,无一刻不是想到与这负心人重行会面的情景,或许,要狠狠折磨他一番,再将他打死,又或许,竟会硬不起心肠而饶了他,内心深处,实盼他能回心转意,又和自己重圆旧梦,即使他要狠狠地鞭打自己一顿出气,那也由得他,这时相见在即,只觉身子发颤,手心里都是冷汗。”(《碧血剑》第十九回《嗟乎兴圣主亦复苦生民》)
当她听夏青青说夏雪宜已死时,“再也支持不住,腾的一声,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块岩石上,右手抚住了头,心中悲苦之极,数十年蕴积的怨毒一时化解,旧时的柔情蜜意陡然间又回到了心头,低声道:‘你出去吧,我饶了你啦!’”(同上)
故人已逝,仇恨随风,但爱永不泯没。
相思如芽,冠盖已树,虽爱人已死,“见见他的头骨也是好的。”
“何红药再挖一阵,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个骷髅头来,抱在怀里,又哭又亲,叫道:‘夏郎,夏郎,我来瞧你啦!’一会有低低地唱歌,唱的是摆夷小曲,青青一句不懂。何红药闹了一阵,把骷髅凑到嘴边狂吻。”(同上)
头骨既见,她疯狂地吻,也疯狂地怒。
疯狂地吻,是因为她仍然深爱着夏雪宜。
疯狂地怒,是因为她发现夏雪宜头骨的嘴里咬着一根刻着“温仪”两字的金钗,这表明夏雪宜死时念念不忘的是温仪而不是她。
“何红药悲怒交集,咬牙切齿地道:‘好,好,你临死还记着那个贱婢,把她的钗子咬在口里!’望着金钗上刻着的‘温仪’两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把钗子放入口里,乱咬乱嚼,只刺得满口都是鲜血。”(同上)
原以为,故人一死,愤恨消散。
原以为,时隔多年,他已忘记另个女人。
原以为,磨难种种,他已回心转意。
可他,到死都爱着另一个女人,就像她,到死都爱着他。
她不允许温仪的骨灰与他合葬。
她要把他的骸骨烧成灰,撒在华山脚下,“永远不能跟那贱婢相聚!”
她开始焚烧骸骨。烧着,烧着,她闻到一股异味。
她知道,她又中了他的计。
活着时,他骗她当工具利用她;死后,他依旧不放过她设机关毒害她。
这样的男人,试问,不是人渣是什么,不是“衣冠禽兽”是什么,不是卑鄙小人是什么?
“何红药扑在燃烧的骸骨堆上,猛力吸气,乱叫:‘好,好,我本来要跟你死在一起。那最好,好极了。’”(同上)
生不能相守,死必得同穴。
随着一阵爆炸,何红药葬身洞中,结束了自己痛苦的一生,实现了自己与爱人纠缠到底的夙愿。
记得张爱玲说过一句话:“人的一生注定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
对夏雪宜而言,确实如此。何红药像情人,给了他刺激,帮助他在江湖成名,可谓是惊艳了他时光的人。温仪如妻子,给了他平静,感化他放下仇恨重新认识生活,可谓是温柔了他岁月的人。
离开惊艳,归于温柔,夏雪宜的这一选择并没有错,错只错在他不懂得感恩报恩。他可以不爱何红药,但不能不感激何红药。他可以抛弃何红药,但不能不报答何红药。他可以欺骗何红药,但不能不补偿何红药,毕竟何红药为他做了这么事,受了这么多苦。所以,在这场爱情中,何红药没有错,负全部责任的应该是夏雪宜。
对何红药而言,她只是一个受害者,一件被愚弄的工具,伤害和愚弄她的人不会给他惊艳的时光,也不会给她温柔的岁月,给她的只是一段假象的美和真实的痛。所以,上面张爱玲的那句话并非适用于所有人——至少就不适用于何红药。适用于何红药的是张爱玲的另一句话:“一段感情能给你带来多大痛苦,就曾给你带来多大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