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这个女人死了,呜咽错落的唢呐是对她的哀悼。
昨夜,这个女人死了,草叶上的露珠是星星流下的眼泪。
昨夜,这个女人死了,消息迅速在黑色的鸦群间传播。
昨夜,这个女人死了,她的故事随着秋天的结束而消亡。
昨夜,这个女人死了,怎么死的?
是癌症,是突发心脏病,是乳腺癌,是肺炎?不知道。
只知道她死了,只知道她一生的足迹只在这个村、她娘家那个村和十里外的大集。
十里以外的世界她不曾去过。
昨夜,这个女人死了,谁发现的?不知道。
是她丈夫,是她儿子,是她公婆,是她邻居?不知道。
只知道她死了,只知道她丈夫整日酗酒、她儿子在外打工、她公婆瘫痪多年,她邻居自私自利。
这些人在她眼中都是好人。
昨夜,这个女人死了,几时死的?
二十二点,凌晨,后半夜、黎明?不知道。
只知道她死了,只知道她每晚都要忙许多杂事,如缝袜子、洗衣裳、搓麻线、纳鞋底、剥花生、尅棒子。
生活使她的手上结满老茧。
昨夜,这个女人死了,有何遗言?
圈里的母猪少了三百不卖,箱子里的花布是留给儿子结婚时用的,地窖里的白菜今冬要省着些吃,明年开春的肥料钱才凑了一半藏在床底角落的某个铁盒中。
所有的事她都还没安排好,死亡就提前来了。
她冰冷地躺在床上,面容平静得就如那晚的夜色。
村里的狗依旧时不时地吠。
村里的鸡依旧按部就班地叫。
村里的人依旧下地干活,依旧回家吃饭,依旧倒头睡觉。
日子就是这样,村子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死不会引发波澜,一个人的消失不会衍生改变。
她丈夫依旧酗酒,她公婆依旧瘫痪,她邻居依旧自私。
倒是她儿子请了七天的假从外面回来了。
她儿子想给她风光大葬。
但被族里的老人们阻止了。
老人们说:“俗话讲的好,事死不如事生,人都已经死了,再大的排场也是看不见的啦,不如节下点钱,把你们家的外账还一还,免得外人说闲话。你不知,你在外这段时间,你家的欠账又添了不少。”
儿子无语,手伸在兜里,反复掂量着自己下矿井挣来的四千块钱。
四千块钱有一半还了外账。
剩下的一半,二百块买寿衣,五百块置办其它丧葬用品,二百块火化,二百块买骨灰盒,三百块请吹鼓手,五百块买款待来丧礼帮忙的人的菜肴。菜肴太少,儿子只得搬出地窖里的白菜充数。帮忙的人不满,偷偷议论:“帮了这么多红白事,第一次遇到让人喝白菜汤的。”
这话传到儿子耳里,儿子一言不发,只是狠狠地咬着嘴唇。
嘴唇破了,血流出来,沾到牙齿上。
四千块钱只剩下了一百块。
一百块是不是钱?当然是。它可以买很多东西,但有时它连一件东西都买不了。
儿子紧紧攥着这一百块钱,手心已沁出了汗。
儿子说要给死去的她在坟头立一块碑。
一块碑至少要四百块,还差三百块?
儿子问父亲要钱。父亲说:“没钱,钱都在你妈那里。”
儿子知道父亲身上不可能没钱,没钱他怎么喝酒?
儿子生气了,不理父亲,翻箱倒柜地去寻她的藏钱。
儿子找到了铁盒。
铁盒里有很多钱,一分的,五分的,一毛的,五毛的,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五十的。
儿子数了数,共三百六十块七角八分。
父亲看着儿子搜出的钱,红着眼,骂道:“该死的婆娘,背着我藏这么多钱。”
儿子不言语,把所有的钱装进兜里。一个兜装不了,两个兜,两个兜还是装不了?儿子索性脱下外衣,把剩下的钱包起来。
“给我留点钱打酒喝。”父亲在一旁激动地说。
儿子置若罔闻,抱着钱几个大步走出屋子。
父亲追上来,说:“不给我留酒钱,总该给我留点钱预备明年春天买肥料吧!”儿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钱走了。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儿子背后传来父亲的谩骂。
碑上要刻死者的名字。
儿子不知道她的名字,踅回来问父亲。
父亲说他只知道她姓吴,不知道叫吴什么。
儿子问村里的老人,老人们都说不知道。
儿子找她的身份证,没有找到。
找户口薄,没有找到。
儿子跑到她娘家的那个村打听。
那个村里有人记着她,说:“你是说老吴家的兰花啊!”兰花,是她的小名。她的大名,还是没有人知道。
算了,就刻吴兰花吧!
儿子刻好了碑,准备在埋葬她的那天给她竖在坟头。
出殡那天,村里人都来看热闹。
有人看见那块碑,立刻跳出来阻拦。
“这碑不能埋,得把它碎了。”
儿子不解。
那人说:“俺女儿姓吴,也叫兰花,你这不是咒俺女儿死吗!”
儿子解释央求,没用。
那人有三个兄弟,这时一起围过来。
那人怒气冲冲,说:“今天,你不把它碎了,我就把你碎了。”
儿子不从。
那人一拳打过来,打在儿子脸上。
儿子未来得及还手,就已被那人的三个兄弟摁住。
那人搬起路边的一块大石,猛恶地朝墓碑砸去。
墓碑裂成四五块。
那人和他的三个兄弟得意的笑。
儿子趁机从三兄弟的手中挣脱,匍匐在碎裂的墓碑上痛声流涕。
旁边有人拉起儿子,劝道:“时间不早了,快让死者入土吧,误了时辰就不好啦!”
于是,唢呐声再次响起,白色的丧服再次移动。
于是,某年某月某时某分,她被埋入土中,坟上没有墓碑,只有一个隆起的土堆,标记她一辈子的奋斗。
几天后,她儿子又出门打工去了。
几天后,她的坟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不久,雪化了。
不久,春天来了。
不久,她坟上的土堆被夷为平地,种上庄稼。
不久,庄稼丰收了,人们忙着收割。
不久,村里的另一个女人死了。
不久,这个女人也同她一样不再被人提起,不再被人记忆,就像她们从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