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规矩》总算写完了，谢幕词也说过了。不过似乎还有些言犹未尽，对了，我忘了说说我的徐家村，为什么是徐家村，而不是陈家村、张家村呢？因为我的母姓为徐，真的有那么一块坐落于江南的土地，上面生活着一群徐姓人家。当然，他们没有我文中所说的那么多规矩，也没有太悠久传奇的历史，但那个村子真的矗立过解元旗杆，那里的女子不以无才为德。我的外婆就是一个眼界不凡的人。
我母亲祖上是开药铺的，我英年早逝的舅舅就会中医。我外婆是个填房，嫁进门的时候已经有我舅舅了。那会儿的南方乡村很是乱纷纷，匪患四起，此路是我开之类的设关卡拦路抢劫很常见。我的外家太公为沈姓，一个没落家族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文士。曾被土匪绑过票，吓破了胆，交了赎金回家后没多久就去了。那会儿我的外婆还是个奶娃娃。我外公少年时也差点被绑票，是他妈让他躲在房梁上才逃过一劫。我的这个太婆，我外公的母亲，一个嫁进徐家、在徐家生活了一辈子的乡下女人，在她九十六岁生辰那天无疾而终。那时候，她已经等回了劳改二十多年的独生子。
我是被另一个太婆一手带大的，就是我外婆的母亲。同样出自没落家族，十五岁代去世的姐姐出嫁，三十一岁就守了寡。生过一堆孩子皆夭折，最后只留了我外婆一个女儿，她最后一直生活在我家，宠着我长大，她也活了九十三岁的高龄。如果没有摔了一跤的意外，她大概能更长寿。我的太婆性情很温和，一直吃斋念佛，我骨子里的坚韧彪悍大概是遗传了我外婆，那个在我五岁时候就去世了的女子。我对她的记忆很模糊，仅仅停留在照片上。清秀，清冷，双目极有神。
我太婆的小女儿，也就是我外婆，嫁进了徐家，一个以“**庙”为名的村子。在那个村子里徐姓是个大姓，在那里出生的每个人都有名、有字，按族谱排辈。连女儿家也不例外。这在一般乡下是极为罕见的事。我母亲就有两个名字，一为一，一为正，名和字都是有排行的。我母亲叫了徐一*，和她同单位的堂姐叫了徐正*，反正女儿家最后也没了那么多讲究。我估摸着正字是正经名，因为我舅舅叫徐正*。我没有跟母亲求证过，我觉得这样模糊着也挺好，就让我在内心自己建立一个徐家村，一个支撑起我血脉里不同寻常骄傲的地方。
我的外婆挺着临产的大肚子，被她母亲领着，要去另一个镇上亲戚家生产。那会儿的乡下各方面条件都不好，物质匮乏。一个小脚女人带着大肚子的女儿，就这样拎了个大包袱上路了。那是一九四一年的春天，我不知道那会儿从田野里吹过的风是怎样的气息，天空是灰暗还是湛蓝，是否还是春寒料峭的肃杀清冷，我的母亲那时尚未来到人世感觉冷暖，她还安稳地缩在我外婆的肚子里，羊水包裹了一路的颠簸。
缘于我外公后来二十多年的劳改经历，对于我母亲家族的很多往事，在我家都成了不会提起、不宜打听、不堪回顾的禁忌。但我相信祖上定是积善之家，开药铺的人家应该活人无数，功德无量。
三寸金莲的我太婆扶着我外婆，走在去往亲戚家的路上。很不近的一段路，路上果然没那么顺利，还是遇见了拦路的土匪。母女俩不知所措，一个是从未出过远门的寡妇人家，一个是不到二十岁的大肚子小媳妇。最后，极具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其中一个土匪认出了母女俩，跟同伴说，那是哪个村的谁家的媳妇，那户人家很不错，让她们走吧。于是，娘俩担惊受怕之余，千恩万谢地往前去了。随后，我的母亲平安来到世上，虽然她一点也不知道等待她的命运会是怎样。
我母亲很聪慧，读书成绩很好。但随着我外公因为参加还乡团而被清算，送往青海劳改，在县一中读完高中的我母亲，连在本地参加高考的资格都没有。那会儿我外婆多大年纪？三十几岁，不到四十。她表现出惊人的冷静和坚强。她打听到贫困的西北地区高校对于生源的成分不是太讲究，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让我母亲去报考，最后我母亲上了兰州医学院。从江南到甘肃，是怎样的千里迢迢！况且我母亲从未出过远门，还是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我外婆硬是狠下心把独养女儿赶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读书，她对女儿说，你不出去读书，你这辈子就完了！
我不知道原本还有些娇滴滴的母亲是怎样在那片黄土高坡上生活下来的，毕业后她还在那里呆了好几年。她跟我说过******时期，见到别人争食的恐惧。别人来抢她手中刚买的馒头，她吓得松手就跑。从她的讲述里，我依稀看到的还是一个娇娇女的影子。母亲上学期间的所有开销，都是我外婆一针一线帮人打毛衣挣的，她是个中高手。她伺候婆婆，她照顾继子，她积极参加村里的土改，她不敢说自己有多么想念唯一的女儿，更不好提那正在劳改的丈夫。只是在每次看到女儿寄来的信件，看到封口、贴邮票那黑乎乎的米糊，她背过身去默默落泪，然后继续在煤油灯下打永远打不完的毛线。
和母亲一起结伴去北方的亲戚家的孩子们，最后都吃不了苦，纷纷逃回家了。外婆严厉地告诫母亲，你要是敢跑回来，我打断你的腿！我是多么感激外婆的英明决绝，我是多么崇拜这个女子的坚强不屈，还有她的冷静理智。那个年月，正规医学院毕业的学生，怎么着都会有一个铁饭碗。不然一个劳改地主家的女儿，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等待你的能有什么好？我母亲的命运因为我外婆的果断而就此转弯。于是才会有了一个我，带了西北风沙的苍凉，带了江南流水的软柔，我感恩先人的毅然决然。
徐家村，一个我杜撰的地方。但我的血脉里流淌着一个徐姓的踪迹，更有一个嫁进徐家的女子的影子。在我两岁的时候，我的舅舅因突发性心脏病去世，之后我外婆一直在乡下伺候婆婆，帮着照料继子丢下的那么一大家子。我舅舅有四个孩子。我小时候是太婆带大的，我的外婆根本顾不及我这个嫡亲的长外孙女，本来她最宠爱的人该是我，外婆一生只生育了我母亲这一个孩子。
在我五岁那年，我的外婆因患癌症离世。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我再好的记性也记不得我跟外婆之间有什么交集故事，她很少进城来看我。母亲因为医院工作太忙，一岁的我就被丢给太婆抚养，我们去的不是外婆所在的那个村子，而是太婆的家。母亲生小妹的时候，外婆已经病倒了。我记事之后就没去过那个村子，别人的外婆都是最慈爱的象征，我的外婆却只是别人家的儿媳妇，别人的婆婆，别人的奶奶。外婆去世的时候，外公还在青海劳改。
直到我突然想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心里自然而然冒出来一个徐家村，还有我的外婆，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消瘦的背影肯定无比挺拔。她至死都守着规矩，当好自己的角色，进了徐家门，她就永远是徐家人。但如果没有她，哪来这般的我？谨以一个徐家村怀念我的外婆！感恩你的睿智，你的通透，才让我能够在一个教养良好的环境里长大，才让我能够留存骨子里的坚强不屈及从容优雅。缘起一念，惠泽后代。谢谢外婆的大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