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南杰老婆周六一早就带了方洋回乡下。正上初三的方洋十六岁了，身形修长，个头早就超过了他妈。看上去很文静的一个男孩子，没有现在中学生的那种好动轻浮、显摆张狂。在城里上学这几年，方洋谈不上喜不喜欢、习不习惯，反正他明白着呢，作为一个小孩子，很多事情就是不能够由自己做主的。那就随遇而安吧，想不开的都是傻子。方洋学习成绩中等，确实不是他不用心听讲、不认真做习题，很多东西他就是转不过那些弯来。不过方洋看的书还是挺杂挺多的，他最感兴趣的还是军事类，对历史上的很多著名战役、当代的很多先进武器如数家珍。好像很多男孩子心里都有一个英雄梦，同样爱好的同学也有不少。
方洋在学校里也是属于存在感不强的那种普通学生，话不多，从不惹事生非。衣服什么的，他妈让穿啥就穿啥，他不讲究什么名牌。一来他妈的眼光历来不差，二来他也没什么虚荣心攀比心，其实他知道自己的家境要比很多城里的同学都要好，他爸有钱。好吧，他现在也算城里人了。他心里有认同感，却没有归属感。这可能跟他的生活太简单有关，他在学校就没什么好朋友铁哥们，他总是温和安静地看着别人打闹，他不喜欢那种幼稚。母亲从小就教导他，要荣辱不惊，安之若素。他一直只能囫囵听懂个大概意思，但他一直牢记着她妈说过的一句话，是徐家那位祖爷爷留下的妙句。低头优雅内心，抬首明亮眼睛。吾思光明，吾乃光明。
方洋这回有些纳闷，路上跟他妈嘀咕来着，这不刚回来么，怎么就又回去了？他妈对他一笑，刚开学你还空点，这最后一学期你肯定得抓紧时间拼一把了。该去上的补习班也要去一下，咱家又不缺那点钱，别总说不用没用啥的，让老师帮你再系统理一理总有好处。回头妈给你找一对一的那种辅导老师，有针对性地给你补习下各门功课。这点钱你爸掏得起。所以以后周末就不太有时间去看爷爷奶奶了，这会儿赶紧多走几趟。哎，儿子啊，回家不好么？方洋冲他妈一笑，当然好了，我就是在河埠头闲坐着都觉得心里平静舒服。徐家村干净！
是啊，徐家村干净。方南杰老婆看着车窗外一直后退的沿路景物，自言自语着。然后就一直看着外面不说话了，明显一副有心事的模样。方洋不由多看了他妈几眼，他妈有心事，那还会是什么事？方洋同学推理小说也看了不少。唔，是不是身体不好？看他妈这段时间一直在吃药，这女人更年期啥的他可不懂。方洋看了自己老妈一眼，脸色确实不太好，但好像自己妈还没到更年期那么老吧，自己可是初中还没毕业！方洋不由轻轻推了下他妈的胳膊，妈你眯会儿吧，到了我叫你。方南杰老婆嗯了一声，顺从地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方洋仔细看看自己老妈，虽然她不会化妆保养，但总是收拾得齐整干净，看着很顺眼，一点也不显老，还真的有点好看。这个大概就是叫做气质的东西。
这几年，进城的同村阿姆阿婶多了起来，条件好了，大家也都变得大手大脚的装阔太太了，金戒指金镯子一个比一个大而多。但方南杰老婆还大致是原来的模样，不会过份迷恋那些俗物，虽然她是这些人里条件最好的一个。精美的首饰哪个女人不喜欢啊，但也得适可而止。物为我喜，我不为物役。一群女人闲了没事了，最后很多都迷上了烧香拜佛。这个倒是一点也不违徐家村的祖训，有所敬畏者，必虔诚其心，恭敬其行。
方南杰老婆没跟着那些妯娌到处参拜庙宇，她闲来无事时就在家看看书。翻翻儿子买的一些文学类杂志，《读者》、《青年文摘》之类的，再把以前自己给儿子买的一套世界名著一点一点读下来。虽然起初看着那些长长扁扁的外国名字就头晕，不同的文化历史背景更让她看得很慢很累，但一段时间过去了，也觉得很有意思。当方洋看到自己老妈居然把厚厚一本《战争与和平》啃完了，不由大叹佩服佩服！这会儿她妈又开始抽空读莎士比亚了，方洋觉得，哪怕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自己妈这一个肯定也是很精彩的一个。
到家了，方老爹方老娘自然是一阵由衷的欢喜。自家这儿媳妇和孙子瞧着怎样都好，你还别说，真的就像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样，巴不得他们一天到晚都在自己跟前呆着。但两老人不是不懂事理的糊涂人，自然知道城里的学校要比镇上的好很多，孙子的前途绝对是最要紧的。但方老爹心里明白着呢，方南杰那浑小子再有钱，混得再好，都不如亲孙子这样的乖巧亲近来得好。你方南杰造再多大房子有啥用，现在老两口就待在村里挺好，等到哪天两脚一蹬，最后睡的也就是骨灰匣子那么点地儿，埋的也就是公墓那块地头。这儿子平时人影都见不到，还说啥孝不孝的，给再多的钱有啥用？一张嘴还能塞得下多少？
回家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很开心，方洋长大了，当然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跟爷爷有过多的身体亲昵，但他现在会给爷爷倒酒、夹菜，跟奶奶说您辛苦了，多吃点。这让方老爹方老娘老怀甚慰，高兴得合不拢嘴。任何情感都需要互动，单方面的付出迟早会唱不下去独角戏的，只有良性循环才能促进彼此感情的进一步加深。方老爹如今就觉得有孙万事足，方南杰你爱干啥干啥去，不着家就不着家吧，哪个稀罕看你。
方老爹方老娘任何场合都不会冷落了方南杰老婆，就像当初生娃的时候，方老娘先是看了眼大孙子，但抱过来就塞给了亲家母，自己马上去看儿媳妇怎样了。这事让亲家心里感动感叹得很，觉得女儿没嫁错人家，有个好婆婆比啥都强，方家是厚道明理的人家。方家则一直觉得娶了这儿媳妇，这家才顺了旺了，才有了这乖孙。这第一个进了方家门的徐家女绝对是他们的福星。所以方老娘待儿媳妇就像自家亲闺女一般，娘儿俩十多年从来没拌过嘴红过脸。也是，谁家摊上这样懂事能干好脾气的媳妇，都保管家门一团和气。方老爹对儿子是大呼小叫了半辈子，但对这儿媳妇那是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儿媳妇刚过门那会儿，知道自己有老寒腿，不声不响托了徐家在外地的某位亲戚，给买回来一对狼皮的护膝，江南没这玩意儿。然后塞给阿杰他娘，说是给爹买的，娘给看看合不合用。瞧人这做事的用心和分寸！
方老娘一直招呼儿媳妇多吃点，瞧你这脸色怎么这么不好，这才几天不见，咋又瘦了一圈了！婆媳两人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闲话着家常。哦，对了，一会儿跟娘进屋来，那事跟娘说说，医生都咋说的。方南杰老婆啥事都不瞒着婆婆，你把婆婆当亲娘孝顺亲近，那婆婆怎么可能拿你当外人。所以这婆媳关系如果处得好，女人之间的私密话题也都会坦言相告。出嫁的女子当然是要跟婆家过日子，如果老惦记着娘家，跟婆家生了嫌隙，那绝对是最蠢的做法。很多女人都会犯这样简单的错误，而且还一直不自知。
婆媳两个忙完家务活便进了屋，说起了悄悄话。身体的事倒也简单，方南杰老婆详细跟婆婆说了，吃了几天药，还没啥感觉，得过些天才知道。然后方南杰老婆就低着头忧心忡忡的，一言不发。方老娘没见过儿媳妇这副表情，心里就一咯噔，不对劲啊，这闺女可从来都是笑呵呵温温柔柔的样子，这样心事重重到底怎么回事？看洋洋好好的，那肯定就是自家儿子闯啥祸了，这女子心思简单，真拿这家当自个儿的家，不会是娘家的事。再说一个村子里的人，她娘家如果有啥事，早就传到自己耳朵里了。昨天在村口还见着亲家母笑嘻嘻地买了几斤肉回来，还让捎句话，自家闺女回来的话，带洋洋过去吃顿便饭。外公外婆也都想他了。
闺女啊，心里有啥事别憋着，跟娘有啥不能说的。真有啥事，爹娘给你做主！是不是阿杰那小子欺负你了？哎哎！你别哭啊！有啥事慢慢说，爹娘都在呢，有啥事有我们呢！好孩子，别哭别哭！这到底是咋的了？才有几天，不都好好的么？娘！方南杰老婆一头扑进婆婆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没事！没事！娘在呢！娘在呢！肯定不让那臭小子欺负了你去。
方南杰老婆心里千回百转，本想瞒下那事，等洋洋中考结束后再说。可一回家，见着婆婆的温言软语，心里啥委屈都泛了上来。自问对这个家尽心尽力，没一点对不起谁的。公公婆婆但凡有点头痛脑热的，都是自己跑前跑后忙乎。坐月子那会儿，怕婆婆一个人太累，央求了自己娘白天都过来帮忙。她是真心把这里当自己的家，把他们当自己的爹娘！这件事最终肯定是要摊上桌面的，徐家女没得这样让人欺负的。只是现在到底说不说呢？
如果说了，洋洋会不会一下子接受不了一个这样的爸爸？会不会影响他的学习？这年纪的孩子还属于叛逆期。不过，自家孩子自己还是知道的，很懂事，心里应该有一杆天地良心的秤。不说就得自己独自痛苦半年，每天见着那个男人回家，心里实在太膈应！洗他的衣服都觉得脏！如果不说，这样维持半年，那边可能更加像个家！听那个孩子口口声声叫爸爸的时候，看方南杰对孩子那个亲昵，自己真的心如刀绞。方南杰对洋洋都从来没那样好过！
自己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当初还以为方南杰是不会欺负女人的，哪知道最后自己被这样欺负狠了！到底说还是不说？说了方南杰就臭名远扬了，但不说又有多少知情者在背后看着自己的笑话？难道脆弱的名字真的就是女人？怎样生存，这真的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他求娶自己的时候都是怎么说的？骗子！这个骗子！“成功的骗子，不必再以说谎为生，因为被骗的人已经成为他的拥护者，我再说什么也是枉然。”方南杰老婆心里涌上《哈姆莱特》里面的这么一句，她心底的血性突然站了起来，苟且偷生、忍气吞声从来不属于傲骨铮铮的徐家人！祖爷爷说过，徐家人不必忍受不应有的委屈，因为每个人的背后都站着家族的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