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长安城热闹非凡。
卖胡饼的十几个伙计忙的倒不开身,卖西域酒的店铺酒香蔓延了一条街。卖小吃的商贩推着小车大声吆喝,车上有水晶糕、百花糕,好吃养眼。还有高级饭馆,比如韦街卖生鲜刺身的,不仅是吃饭的地,还是重要的政治交流场合。唐朝人重口,因为没有辣椒,所以有不少卖茱萸、花椒、胡椒的店铺取而代之;还有将辣加入茶水中的,也别有一番风味。
纵使这些吃喝玩乐的黄金地段多么热闹,今天也比不上苗府热闹了。
苗府四周全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都在相互说着什么,嘈杂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血影戴着兜帽和面罩,不起眼地挤在人群中,侧耳听着人们的对话。
“你听说了吗?苗府昨天被刺客袭击了!”
“是啊!听说苗阜也被人杀了!”
一阵鼓点般的马蹄声响了过来。人们纷纷小心地低着头,飞快地退缩到了路的两边,让出一条大路来。刺客也随人群退后,抬头望向来人。
领头的官员骑高头大马,马饰精美,马身健壮;此人衣冠华丽,身着浅绯色官服,目光更是有一股肃杀冷厉的气息。其身后有精兵二十人,整齐有序、精盔坚甲、执枪持剑,大声呵斥两旁的布衣百姓。血影注意到这些士兵腰配令牌,居然是御史台的直属令牌。
血影开始思考。
领头官员身着绯红色官服,这是五品官员的官服颜色;唐朝的监察机关御史台中,最高职位御使大夫是从三品,两名御史中丞则是正五品上;再细化到各个下分部门,则没有达到五品的官职。此人又有如此凌厉的眼神,基本可以断定是御史台的高级官员,且是两名御史中丞中的一位。
再看这二十名精兵,装备精良且配有御史台的令牌,可以判断出是御史台的直属兵源;而并非掌管绝大多数刑事案件的当地衙门。
苗阜虽说在长安城也算一号人物,但毕竟不是官员只是富商,没有什么权力;区区一个商人被杀,况且还不知道杀人行凶的目的所在,竟然惊动了御史台,还出动了这么大的规模!
这件事有点不对劲!
血影拨开人群,换了一个更隐秘的观察位置,以免被对方发现。
血影奉组织的命令来长安城杀一个人,实际上苗阜并不是他的最终目标;之所以杀苗阜不仅是因为血影的正义感,也因为只有杀了苗阜才能牵出他身后的人物。
组织对于御史台有些渗透,理应会帮助血影压下苗阜一事的风头好方便他行动,但如今却闹出这么大动静。莫非渗透人员没有完成任务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血影忽地眼前一亮,他看到了一台轿子。八个人抬着那台大轿,从与御史台那帮人相反的方向走来,还有五六个壮丁负责拨开人群给轿子开路。
这样大的规模,可能就是我要找的大人物了。血影更加专注的盯着轿子看,没有任何特殊装饰能表明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轿子。再一看抬轿子的白衣和那帮壮丁,也没有任何徽章或记号。
长安城之大,足有上百户有权有势的家族——没有确切消息血影是不能妄然行动的。居然把所有能显示身份的标识都用心抹去了,如果不是因为低调,就是心里有鬼,担心被人发现其与苗阜的关系。这样一来,他们掩耳盗铃的行为更使血影肯定了他的判断——轿子中的人,就是他的目标!
抬轿子的一行人在苗府门前停了下来,轿子中的人应是撩开帘子向外看了看,但帘子正好背着血影,所以血影也没有看见神秘的轿中人。事实上,苗府门前在那些士兵的干预下一个人都没有,所以轿中人也不用担心被任何人看到。
轿子没有停留多长时间便又架起来继续往前走,领头的官员拦下了这行人询问情况。官员走到帘子处与其交谈,由于视线的遮挡血影看不到二人的表情动作。
很快,官员便挥手放行了,士兵让到两边,轿子不紧不慢地离开了苗府。官员脸上一丝敷衍的笑意也终于消失,一声令下,士兵们快步跑进苗府,几个刚到的大夫和警探也进入府内勘察现场。
血影见状,立刻尾随在轿子后面,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踪。好几次,那些壮丁回头张望,血影便把自己毫不起眼地隐藏在人群中。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来说,人群就是最好的掩体;只要完美的掩盖自己的杀气、将自己融入周围的人群,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接近刺杀目标而不被发现。
血影小时候在嵩山拜师学习刺杀技术时,师父曾教过他们融入环境的能力。血影和其他学徒一起在一定区域内随意走动,师父会让另一名学徒在最短的时间内用眼睛找到他要求的人。想要融入人群是件很困难的事,你必须要很自然地隐藏你的脸,隐藏自己的气质和他人相同,不让人感到你的气场、察觉你的目的,通过不断地移动来躲避敌人的视线。
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技巧都是可以学习的;但是来此进修的人都是亡命之徒,凶戾之气毕露,想要隐藏一头凶兽的气息却是极难完成。
血影起初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成这项任务,每次都很快被辨识出来;他刻意的隐藏自己的杀气,但一头低吼着的狮子反而散发出更危险的气息。
血影为之烦闷不已。有一个晚上,他看着星空发呆,偶然注意到他的妹妹霖晨坐在练武场里高高的石桩上,正盯着月亮看。
霖晨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姑娘,血影常常对她的忽视感到不满。但在那一刻,清冷的月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如同霜雪;月光打在地面上一个小小的身影。
这种熟悉的陌生感又一次升上了血影的心头。
霖晨的沉默此时成为了最美的语言,她融入了这片月色中。
血影忽然明白了。
半年后,他便已经将这个技术练就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甚至连师父也无法将他从人群中分辨出来。血影将其称之为隐遁术。
但血影知道,有人远可以比他做的更好。
转过几个弯,轿子终于在一处宅邸前停了下来,门上的牌匾俨然刻着一个烫金的大字:
———————韦———————
韦家是长安城最有影响力的家族之一,素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说法。韦家中出了不少高官,坐上宰相之位的更是足有十几人。
诗人杜甫写过《赠韦七赞善》一诗,诗中这样写到:“乡里衣冠不乏贤,杜陵韦曲未央前。尔家最近魁三象,时论同归尺五天。北走关山开雨雪,南游花柳塞云烟。洞庭春色悲公子,鰕菜忘归范蠡船。”
杜甫此诗赠与韦津,实际上杜与韦有着联姻的关系
韦家与同样有着宰相历史的杜家更有着世代联姻的关系,两家世代交好。这意味着韦家与前些日西部边境发生的非法货物交易有关……
唐朝的西部与吐蕃接壤。此时正值盛唐时期,唐玄宗对吐蕃的看法并不友好,双方往来争斗近百年。吐蕃开国之君松赞干布屡次出兵攻打唐朝,唐太宗李世民最后不得已将文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双方关系才算缓和了三十年。但是松赞干布已经去世好几十年了,现在的吐蕃政权又变得动荡不安,叛唐意识日渐浓郁。血影所在的组织——白夜会不仅接赏金任务,也因为对唐朝政府有些渗透而秘密地接一些官方的单子,便派出刺客监视边境吐蕃的行动。
前不久,有长长的大唐商货车队秘密驶入吐蕃地盘,并进行了货物交易。监视的刺客发现后,便跟踪车队,在车队返回途中抓到一个落单的杂役,并弄清了这帮人的东家,那便是苗阜。白夜会便派出血影前来刺杀苗阜,没想到引蛇出洞,竟然把韦家牵引了进来!
虽然现在在职的两个宰相并无韦家的人,但韦氏一族的实力绝不容小视。这样一个呼云唤雨的家族,居然牵扯到勾结吐蕃土匪一事,看来接下来的时间唐朝一定会很动荡。
次日傍晚。
按照计划,刺客顺利潜入韦府。韦府要比苗府大几倍,兵力也是苗府的几倍;但再多的兵力,一旦分散开也不是没有办法攻破。解决了几个杂兵后,刺客来到了韦家内人住的正殿。
刺客已调查过韦家的资料。韦家大家长不久前去世,韦家目前群龙无首。为了争夺在家族中的主导地位,韦家实际上划分为了几个团体各自扶持一人上位。其中势力最大的便是韦凑了。韦凑年近四十,膝下有一子名为韦见素,此人天资聪颖、能文能武,年纪轻轻便考中进士,将来有一搏宰相的实力也说不准。
也因为韦见素的缘故,许多家臣支持韦凑上位。韦凑可能沟通外敌吗?
血影在月色中摸索着,很快找到了韦凑的住所。不论是不是他,进去收集一点资料也是好的。韦凑已熄灯。血影轻轻推开门,就地翻滚进屋,屋内漆黑一片。血影将刀略略拔出,看见床上有一人影。血影拉开被子,床上的人立马畏惧地向后一缩;血影点亮烛灯,看见床上的男人面如土色、长相猥琐,哆哆嗦嗦的看着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一家之主的气息。
血影愣了一下,韦凑居然是这个小人?
忽然,水滴坠落的滴答声在血影的四面响起,逐渐连为嘈杂的一片。
下雨了?血影感到不可思议,晚秋一般不下雨,不过小雨也是有可能的。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丝线绷紧时的抻拉声透过雨幕传入了他的耳朵。因为雨声的关系,血影的注意力多少有被分散,导致他没有更早的警觉到。
血影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中计了!
床上的这个人根本不是韦凑,只是随便找来的一个替死鬼;自己被引入了这个房间,他被算计了!
他听过无数遍这个声音,绝对不会判断错:这是弓箭拉弦时的摩擦声!
血影迅速向门奔去,但门前的空地上早已站满了士兵,均手持弓箭和火器瞄准了他。血影迅速刹住脚步,用力将房门从内关上,自己则迅速滚到角落。几乎在同一刹那,万箭齐发、枪炮轰鸣,门上糊的玻璃和纸立马被洞穿了,箭雨插满了地面。结实的檀木门一瞬之间便被精准性差但威力大的火弹击碎轰飞,硝烟弥漫了整个屋子。
血影刚想站起身,第二轮攻击又来了。数不清的箭混合着火弹飞来,将门周围的一面墙全部击垮。刺客所处的墙角是他们视线的一个死角,但随着更多的墙体崩塌,他终将会暴露出自己的位置,到那时只消几只箭便能把他钉死在墙上。
刺客想趁他们换弹期间突进出去,但可恨弓箭手攻击频率太高,短短一秒的空隙根本不可能冲到他们面前。他们这次实在是有备而来,没有派遣任何近战士兵,纯靠远程消耗来进攻。对于被困在狭小空间且擅长近战的刺客血影来说,简直是最有效的手段。
第三轮攻击,第四轮攻击……
墙体分崩离析,屋子已经摇摇欲坠了。忽地一支箭飞来,扎在了血影的右臂上。血影痛呼一声,注意到他对面的墙体在多次攻击下已经出现道道裂痕。
血影眼前一亮,也许我可以撞破墙壁逃离这里。同时随着一轮又一轮无差别的破坏,血影的躲避处也完全暴露在那些弓箭手和枪手的
眼中,铺天盖地的箭向血影席卷过来。他迅速起身,一面向墙体冲去,一面转身挥动双刀抵御致命的箭雨。
箭雨夹杂着火弹,血影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挡全部。他斩开了一支又一支的利箭,但还是有两支箭冲破他的防御,插在了他的右腿和左臂上,鲜血瞬间浸湿了他的衣服。血影拼了命地撞向那堵墙,墙体爆裂出碎末来,却没有被撞塌细沙和碎石落了血影一身。一枚瞄准血影后脑勺的火弹略偏了方向,擦着他的脸飞过,炽热的烈焰瞬间烧焦了他的皮肤。血影退后几步,看见被插满箭的替死鬼正向他哀嚎着,又有两支箭狠狠命中了血影的脊背……
血影没有再理会这些。
他再一次向墙体发起了冲锋。
“轰”的一声,墙面倾塌,他冲破墙面狠狠地摔在了屋外的地面上。韦府早已灯火通明,无数士兵冲了进来,眼珠血红杀声震天。血影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出后花园,在这片清冷的荷塘月色中士兵的喊杀声更加清晰地传入他的双耳。
血影终于跑到墙边,翻身落到了巷子里,正巧一队士兵经过这条巷子,看见他立马逼了上来。血影在奔跑途中掉了一把刀,便拔出肋差迎了上去。
刚杀了这些人,又有喊杀声传过来。血影眼前一阵眩晕,全身的箭伤钻心地疼,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血混在一起渗进他的伤口,刺痛他的双眼。血影踉踉跄跄的穿过一道又一道阴暗的巷子,泥水溅到他的裤脚上。寒风撕割着他的皮肤,脸上的灼伤像要裂开。
四处都是灯火和叫喊声,没想到他们竟布下了如此的天罗地网,估计已经把周围所有的出口都锁死了吧。
血影最终体力不支停了下来,斜靠在一旁的墙上。雨点拍在他的肩头。他慢慢滑坐在地上,剧痛和失血使他的视野变得暗淡起来。
周围全是他们的人,跑也是没有用的。干脆等在这里,能杀几个算几个。血影这么想着。
“嘎吱”一声。
血影立马站起身来,长刀警惕地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门望着他。血影再一看,原来是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孩,穿着素白的睡衣。她没有撑伞,雨点打湿了她的一身素白。
血影将刀缓缓收入,再度坐了下来。“赶紧走。我快要死了。”
一阵沉默。
“你是刺客吧?”女孩问。血影从中听到了一丝震惊,但只有一丝。
血影沉默不语。
“……我知道那些人是追你的……啊,你受伤了!”女孩看见他浑身的伤口正往外冒血,花容失色,不由自主地向血影走过来。
长刀再次出鞘,刀光反射着月的惨白,寒气逼人。“快走!”
女孩怔在原地。“我知道你的……你昨天救了我……”
血影再次瞥向女孩,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是的,自己昨天在苗府手下留情放走的女孩正在自己的眼前,含胸低头,任由密匝匝的雨幕将局促不安的自己包围。
她在这里干嘛?面对一个差点杀了自己的杀手,应该避之不及才对。她说“救了我”是什么意思?
兵甲碰撞声越来越响,他们马上就要杀进这条巷子了。
“我叫陆琪,这是我家……你要不要来我家躲一躲?”
血影万万没想到她会发出这样的邀请,一般人都是尽可能地远离他们这种人,而这个纤瘦的女孩竟然邀请他进家……
血影上过的第一节课,老师就教给他们:“不论你是怎样的刺客,生存永远都是第一项。只有活下来,你才能完成你的刺杀。”
况且,还有一个人萦绕在血影心头,让他不能这么早去死。
但是,这个女孩真的可信吗?莫不是另一个圈套?血影看着女孩,女孩的脸色在冷雨的浸润下居然略有些泛红,在一片黑暗中却显得难以捉摸。
怎么办?
…………
士兵们终于搜查到了这条小巷。青石板的积水倒映着洁白的月影,雨帘下轻纱般月光的笼罩着空人小巷更显静谧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