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五年,二月,冬雪初融,杨柳微绿,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日子。
盛京近百里外的平安县口,支着一个茶摊子。许是冬季太长闷的太久,一早便围了好几圈子人。中间坐着的说书人,戴着一个黑边的圆顶八角帽,手里握了块楠木板,敲在茶摊这摇摇晃晃的破桌子上,竟也有几分唬人。
“我们大雍朝,开国不足五年,前周朝幽帝无能,荒淫无度,百姓苦不堪言。如今我朝正是百废待兴。哪知这定国公穆和,身为圣上结拜兄弟,竟包藏祸心,窜同抚远侯,夏江候,妄图谋反!”
言至此处,那说书人将手中楠木狠狠向桌子上一拍,听的周遭人心中俱是一惊。见有了效果,说书人停顿片刻,接着向盛京方向作了个揖,道:“多亏当今圣上英明神武,早便发现那定国公图谋不轨,想要改朝换代,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说书的语气悲壮,慷慨激昂,听书的亦是心惊胆战。“圣上仁慈,念及兄弟情义,定国公虽为主谋,可他伏诛之后,也只判了定国公其府上,男眷流放,女眷充为官奴,想来圣上还念及过去的兄弟情义。而抚远侯,夏江侯,则满门入狱,只待秋后处斩,虽是没了性命,倒亦未牵连其族人。”
“定国公府上,只有一位夫人,两子一女,其子前月便已被发配往漠北。定国公夫人和他女儿倒是烈性子,当下便抹了脖子,就连国公府都烧得干净。”
“定国公与圣上,从势微之日起便结义为兄弟,从草莽英雄,到一人之下,再到如今身首异处、家破人亡。人结拜时,都誓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想这世上,共患难容易,同享福却难啊。”说罢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却不知是为了何人感慨。
这时,有一人从县城边走来,这人穿了件月白长褂,身上背了个小包袱,衣裳宽大,袖口收紧,似是有几分拳脚功夫,这人腰间别了一把小刀,约有小臂长,被白纱细细包裹,但从缝隙中隐约可见刀鞘宝石的光泽。
那人面容瞧着有几分违和,若是细细一看,便可见这人五官出奇俊美,然而肤色黝黑,面盘方正,并不相称。
他怀里抱了一白色团子,语笑盈盈道:“掌柜,来一碗茶汤,一碗清水。”一开口,竟是个少女,声音还带着几分未退的稚嫩,却已如泉水倾泄,柳间莺啼,和这三月的景色十分相称。
少女衣着相貌皆普通,眉宇间的平和之气却显得不凡,想着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可这清早县城外的,又有哪个大户人家会让自家小姐独自出门?想到此处,说书人望向少女的目光便带了几分打量。
只见少女从怀中掏出一块儿碎银,道:“把你的碗一道儿卖我罢,不用找了。”
那茶摊主已六十有余,老来无事支了个摊子,只为听着来往有去盛京的商旅行人讲讲故事消磨时间,连忙摆手推拒:“这哪行,这些银子这莫说买两个碗,就是买百余个也够了。”心知少女打算用那碗喂水给怀里的动物,便添了几分好感。
“你就受着吧,还请问老伯。”少女将碎银放在桌上,话语中笑意不减,“这里离盛京还有多远?”
“沿着这条路,向东走,过了雁荡山,脚程快的话,今夜便可到了。”不等店家答话,说书人先答道,接着又问:“姑娘怀中抱的可是雪狐?”
这一问,众人皆惊,目光都汇集到了少女身上。然而少女并无羞涩,语气中笑意愈发开怀:“先生看错了。”她抱起怀中的动物,那动物一下惊醒,滴溜着眼睛打量着四周,正是狐狸的样子,但又十分乖顺。“此为狐狸犬,我未见过狐狸,竟如此相像吗?”
言罢却似不关心答案,只将刚上的清水端来,看着怀中动物慢慢舔舐。
“老刘头,人家养的何物,与你这老东西有劳什子关系?”人群中有人回过味来,笑骂道。
“就是,你说你的书,管人家姑娘干甚?”
被称作老刘头的说书人略有恍惚,又一拍楠木块儿,似是要给自己提神,喊道:“刚说的,这是盛京的事儿。现在说的,则是几千里之外,镇南王府。”
老刘头愈发投入,道:“这镇南王府,从七百年前,商朝便已建立,占据西南方云洲之地,云州物资辽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商朝覆灭,前周朝开国皇帝周武帝与当年的镇南王定下约定,互不干涉,以借镇南王之力平定海上流寇,倒也相安无事数百余年。如今我朝国力不足,想要收复此地,以己之力对抗倭寇更是难上加难。镇南王说是王,倒也像个小国皇帝。”
“镇南王府经数百年而无变,其封地治理井然有序,仓廪充实,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可称得上是世外桃源。”听的周遭人艳羡不已。
老刘头又道:“这些便罢,镇南王府西侧,云洲归墟山上,有一灵隐寺,香火绵延百余年,在寺中许愿,心至诚者,便可上达天听。而这近十年,灵隐寺来了一位神女,据传乃观音坐下弟子。年初时去灵隐寺虔心祷告,便有机会参拜神女,一心向善者,向神女许愿,不足月余便可心想事成。”
说到此处,老刘头摸着胡须甚是回味到:“我游历至云洲时,曾听人说起,那神女踏着云霞从观音坐像中幻化而成,白纱遮面,身着红衣,在佛门庄严之地却未显得有丝毫不妥,想那神仙也并非古板刻薄之人,要的是一颗真心而非你红衣白衣啊。”
一番话说完,听书的早已心向往之,老刘头话锋一转:“可今年初,灵隐寺许愿者上千人,却无一见到神女,神女归位,有人言是因云洲如此富足,无需神女相助,也有人言,是天下将有大变!”
接着感叹:“神女渡众人多年,可我行遍云洲,竟无一人有幸窥见神女真容,只听闻几年前,有小童去参拜时,见风拂过神女面纱,隐约可现的容貌,与观音像下侍奉的童子,十分相似啊。”
一圈的平头百姓,一听天下将变,心中皆是惊惧不已,哪还有心关心后面,人们目光相交,有人喊:“我朝初定,难道又要征兵打仗?”
老刘头瞪了那人一眼,道:“我刚儿不是讲过,定国公府叛乱,已被圣上平息,想必天下有乱,便是此事,再者说了。”老刘头上下打量着那人,“你这老东西,去当兵还不够军饷本,要你何用?”
一番话说完,人群大笑,老刘头又一拍楠木板,此次拍得十分响亮,似是上朝审案的县太爷:“大家都知,燕王殿下前月已平定兰州前朝余孽,回朝复命,此时正驻扎在前方雁荡山脚下。燕王天资聪慧,有统帅万军之才,五岁便已投身军营,十二岁独自带兵,以少胜多,十四岁请帅印,屡建奇功。如今清前周,定四方,战无不胜,我大雍一统天下,指日可待。”言罢又一拍木板,人群一片叫好,仿佛已经见到了数年后的盛世,老刘头至此想起,起身扶了扶衣摆,想要提醒刚问路的少女要绕路而行。
却不知那人何时已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