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学年考与正式科考并不相同,反而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大学毕业答辩,学生们先写好文章,当众展示出来,由族学老师评判并考校其中墨义,佳者能够得到丰厚奖励,甚至还有被族中重点培养的机会。
所以年考一向是张家的大事,不止族中子弟,除了不得闲的下人外,族中男女老少都争相前来观看。
人越来越多,另类的林策不免成为了这当中的异类,沦为笑柄。
“那人谁啊,这么多人看着他罚跪,太丢人了。”
“倒插门的儿子林策啊,也就他还傻愣愣地待在这里,要是我早就找条地缝钻进去了。”
“怕是又招惹到二少爷了。”有个明事的人说道。
不止围观的人,就连评判的老师都有些面色古怪,好在距离比较远,众人也不过是远远地议论下,很快又将目光重新聚焦到先生们的身上。
在众人翘首下,一个身形清瘦的老者起身,缓缓说道:“诸生,今年是张家族考的第七个年头,之所以选在祠堂前,一则要让我张家儿郎明了宗族沿革,二则彰显我张家儿郎今时今日之风采,所以,你们今日一定要拿出自己的真本事来,不要让祖先蒙羞。”
“好了,考核开始,第一个,张毅。”
话音落下,人群中便让出一条道,一个挺拔的少年郎走了出来,躬身行礼,然后朗声说道:“张毅见过各位先生,今日群英云集,我本不敢献丑,但既是先生钦点,学生只好硬着头皮上来了,只望学生的文章能起到抛砖引玉之效。”
顿了顿,张毅接着说道:“我近日登云台观,与云根道人交谈,感触良多,所以写一篇文章以记之,文章名为《云根道人记》。
“夫消者,息之机也;虚者,盈之会也。不啬不丰,不翕聚则不能发散……寂然者,未发之中,千变万化皆由此处,故曰道心。”
在场的先生们微微点头,文章虽然不算上佳,但是行文流畅,思路清晰,功底也很扎实,足以给这场年考起个好头。
林策仰起头打了个呵欠,冷风瞬间从衣服缝隙当中钻进去,瞬间一哆嗦,又往火盆凑近了一点。
“这天可真冷啊,这么跪下去也不是办法,得想想怎么离开。”望了一眼外面的考校,想听听这些古代的书生们聊的都是什么,但是也不抱太大希望,因为对于他一个工科学生来说,这些之乎者也的文章不亚于天书。
声音传入耳朵里,开始的时候有些模糊不清,随着内容越来越多,他的脑海当中逐渐浮现出一些文字,越来越清晰,最后形成了密密麻麻的两张纸,收录在图书馆的书架上,林策拿起来看,正是刚才那个学生念的文章,就连注解和释义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应该是图书馆的收录功能吧,有了这个功能,只要需要的时候就翻出来,岂不是相当于过目不忘?”林策喃喃自语,惊得睡意都没了。
林策还在暗自惊喜的时候,一个微带桀骜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学生张渟,见过各位先生。”
林策涣散的瞳孔慢慢凝聚起来,扭过头看向天井,却直接对上了张渟嘲弄的目光。
在场的先生们眼神微微对视,这个学生在家族当中比较得宠,行事有些乖张,所以印象不佳。
“好,开始吧。”
张渟当然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仰起头往前走两步,自得地吟诵起来:“教有道乎?曰学诸己而已矣。学有道乎?曰求诸心而已矣。求心有道乎?曰识吾心之体而已矣。故曰学须先识仁体,既识仁体,存久自明。”
“不学弗教,学而不求心之体者,犹弗学也。”
“即学矣,而徒以不识乎心之体,至于误己误人者亦多矣。然后致不一而虑以百桀,归不同而途以殊谬。”
先生们微微点头表示赞许,虽然张渟行事乖张,但是也确实天资过人,这篇文章在讲述的是书院教育的问题,不但对于书院的制度弊病了然于胸,而且难能可贵的是还提出了自己的教育主张,这一点就就已经把在场的人给比下去了。
“不错不错,你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却能有这般见地,难能可贵。”说罢打了个甲,其他的先生就连最为挑剔的也打出甲的成绩,这让他一下子就超越了前面的人,稳居鳌头。
张渟谦恭地笑道:“都是恩师教导有方,学生不过学得些许皮毛,不敢自傲。”
席中一人闻言,眉开眼笑:“张渟,你天资聪颖,为师不过是提点了一下,能有这番成就全看你悟性。”
这人便是张府为张渟延请的先生,名叫廖顺,是修武县的一个秀才,年少成名,不过仕途不顺一直未能中举,加之年纪愈大,自制科举无望,于是便将心思放在了教书上。
其他的先生们看着这师徒俩旁若无人地互相吹捧,面色淡然地眼观鼻,鼻观心。
廖顺本事是有的,但傲气太盛,甚至有些目中无人,且功利心重,所以人缘不佳。但眼下对方的弟子确实出彩,说多了怕是要落下个好妒之名,只任由他们互相吹捧去了。
就在年考众人各怀心思的时候,人群当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身着锦袍,面容清瘦儒雅,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另一个则是个富态的中年人,脸上笑吟吟的,颇具亲和力。
胖子指着场上的张渟对另外一人说道:“明府,这便是犬子了。”
旁边有学生注意到了富态中年人,转头看过来有些吃惊,随机低声问候:“老爷……”但是话还没说完对方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对方不要声张。
这人便是张家的老爷张承业,而他身边的则是刚上任的修武县知县唐知远。
唐知远微微点头,轻声说道:“是个好苗子,未上任之前便听说修武县张家诗书传家,今日一见,果然群英荟萃,名不虚传。”
张承业咧嘴一笑,张家确实在读书上投入了很多财力物力,但也不过是上一代经商发迹之后的事情,诗书传家怎么也谈不上的。
不过唐知远这么一说,倒是给足了他面子。
“明府,不知正月十五的怀州上元文会,咱们修武县可有人选?”张承业问道。
自宋建国后,便一扫五代的乱象,大兴文风,所以在重要的节日时很多地方都会举办文会用来劝学,当然,同时这些文会也是许多读书人出人头地的好机会。
往大了说,若是被宿学名儒看中了,飞黄腾达不在话下,往小了说,得到各家闺秀的青睐,也不失为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
唐知远笑道:“本官初来乍到,对县里的事情还不是很了解,文会的事情现在是县学教授负责,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者,本官相信他们。”
“那是那是。”张承业赶忙陪笑,“只是上元文会乃是大事,若是本县学子能够在其中大放异彩,也显得明府治县有方,犬子张渟虽然年幼,但才智在修武县小有名气,明府如不嫌弃,我父子当效犬马之劳。”
“张员外客气,令公子才学从文章中可见一斑,聪颖过人,我自是有爱才之心,不过兹事体大,还需要回去同教授们商议。”唐知远看了张承业一眼,笑道。
张承业说得没有错,五代之后,文人备受打压,科举一事方兴未艾,但是自宋建国起,便重视起读书之事,若是修武县学子能够在上元文会上表现出色,自己的政绩上也能够添上一笔。再者,若是他日张渟真的有幸及第登了天子堂,现在的知遇之恩也会成为以后的同僚之谊,做个顺水人情自然没什么大不了。
张承业听见唐知远的话,喜出望外,虽说只答应了回去商议,但是县令出马,那些县学的老家伙们哪敢有半个不字。
“如此张某先谢过明府了。”张承业躬身说道:“此事无论成与不成,张某都当厚报明府。”
唐知远微微点头,望向场中,此时年考已经接近尾声,看架势,不出意外的话,头名应该就是张渟了。
于是唐知远轻声说道:“好了,此番多有叨扰,本官也该回县衙处理公务了。”
张承业眉开眼笑:“明府哪里话,您能来,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我送送您……”
但是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便传来了高声断喝,“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