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贤回到余寡妇家，连忙做起自己认为分内的活计。
洗衣、挑水、做饭、扫地……忙进忙出，包括把墙角的野草都清理的干干净净。
体态丰腴的余寡妇不知是顾忌道长在家，还是实在挑不出刺，一整天没有一句骂声，但也没有好脸色，见余贤提着扫把要进屋，反手一指门外，不客气的吩咐道：“屋里不需要你做什么，去外面把柴劈了！”
余贤换了砍柴刀出了院子，外面很快响起一阵一阵钝刀劈柴的声音。
阁楼上，余信抱着书，凝神诵读，十书道人在一旁闭目打坐，余寡妇眼不见心不烦，扭腰晃臀的走回了自己屋子。
院子里，一头老黄牛在阁楼附近来回走动，最后走到余信书房的窗子正下方，抬起头，发出一道绵长而低沉的叫声。
书房里，读书声停止。
十书道人睁开了眼，看了眼被牛叫声打断的余信，平静说道：“继续。”
读书声复又响起。
十书道人站起身，脚步一抬，身影出现在了院子里。
老黄牛扭头看他，还晃了晃两耳。
脸色始终严肃的中年道人无可奈何，跟着它去了院子外面。
泥草棚附近，余贤身边已经堆起一座小山高的柴堆，但他仍在不停的劈柴。
少年的头上和身上，全部是汗，喘着粗气，脸色有些发白。
余贤从回到余寡妇家开始，就在不断给自己找事做，忙活了一个大下午，寻常人，也应该疲惫了。可是，这种疲惫的状态，出现在少年身上，却不寻常。
余贤拿着劈柴刀、袖管卷起的手臂上，一道红线格外诡异刺眼。
十书道人停在不远处看着劈柴少年。
老黄牛摇头晃脑的低叫了一声，用尾巴拍打着道人的后背。
少年埋头劈柴，似乎对他们的来到，没有任何察觉。
“你想让我教他修行？”十书道人开口对牛说道：“简直胡闹！他的资质你不是不清楚。但凡有一点修行的资质，即便是最差的那种杂灵根，哪怕只能靠丹药堆上大道，贫道也未必吝啬，可偏偏……”
老黄牛又发出一声低哞。
十书道人冷笑道：“你还好意思提筋骨。当年，如果不是你擅自给了他一副牛筋铁骨，今日他也不会落得被小人觊觎，招来一场横祸！他生来就是一介泥胎贱命，福泽轻，气运薄，命里注定无法靠近修行大道，能平平安安过完凡人一生，已是万幸，你把一份厚重机缘给他，强行去改他的命数，不是害他，能是什么？你给得起，他能受得起？”
老牛拉长声音叫了一声，显得很不服气。
“是，当年的确是贫道让你找个机会考验一下这两个孩子的心性，但贫道交代的是点到为止，谁让你真的发牛疯了？”不说还好，一说这个十书道人就来气，对牛愤懑说道：“当年那事在余信那孩子心里种下不小阴影，以至后来郁结心结，差点动摇道心。这笔账，贫道还没跟你算，你还有脸旧事重提？”
老黄牛拉长语调，摇头跺脚。
“什么？贫道偏心？放肆，忘了当年是谁把你从李疯子嘴里救出来的？”十书道人脸色难看，尤其是说到李疯子三个字时，竟有些咬牙切齿，愤愤不平，继而一手指天，一手指牛，对牛怒喊：“凭良心，是贫道偏心吗？偏心的明明是……”
晴天突然一惊雷，十书道人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戛然而止！
老牛也瞪眼，楞了一下。
不远处的劈柴少年用手臂擦了擦头上的汗，抬头疑惑的看了看天。
晴空万里，哪来的打雷声？
十书道人心里默默念了一遍静心诀，压下心头余悸，疑惑自己方才哪里来的暴躁脾气，差点开口骂了老天爷。
老黄牛摇了摇脑袋，脖子上的铜铃摇的叮当作响。
十书道人叹了口气，说道：“即使贫道今日出手了，帮他赶走一个玄玑子，以后再来一个地玑子？黄玑子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既然得到了他本不该得到的因，就该承受本不该承受的果。因果循环，天道如此，而非贫道狠心不救。”
老牛沉默了。
“好了，你先去吧，今天的事，贫道去和那孩子讲清楚。”十书道人说道。
老黄牛犹豫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十书道人等牛走远，才拂了拂衣袖，好似撤去了什么无形的东西。不远处的劈柴少年忽然有所感知，扭头一看，连忙放下劈柴刀，躬身一揖，“道长。”
十书道人目光一扫他的手臂，开口道：“贫道知道你有问题想问。”
还没开口，心思就被道明，少年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十书道人说道：“民间常常有山民挖参，不计艰险，翻山越岭。寻到踪迹，先束以红线，继而动土，你知此为何故？”
余贤想了想，不太确定的回答道：“怕它跑了？”
“今日试图抓走你的那个老者对你做的，与红线绑参，差不多一个道理，只是手段更阴毒一些……”十书道人顿了顿，说道：“或许你已经察觉到了。”
余贤皱了皱眉，脸色有些沉，说道：“感觉力气被抽走了一部分。”
十书道人对坦白道：“不是抽走，而是被蛊虫吞了。”
“蛊虫……”少年脸色刷的一下，褪尽血色。
十书道人说道：“那人最后虽然离开的果断，可显然并没有放过你的意思。他在你身上种下了一种叫食髓蛊的邪物，母蛊被他带在自己身上。那种细微东西进入你的体内，会源源不断吞食你的筋脉和骨髓，最后结蛹破茧，飞回到母蛊那边。他看中你的筋骨，无非是想拿来炼丹服用，弥补自身。”
以人炼丹，与食人何异？他忽然明白道长引参为例的深意了，那个老者大概也是把他看作一株“人”参。
余贤动了动发白的嘴巴，问道：“……我会怎样？”
“轻则全身残废，重则一命呜呼。”少年听到十书道人的回答，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十书道人开口替他说道：“贫道知道你还想问什么，解救的办法有三种。第一，杀死给你下蛊之人。蛊虫大多以主人精血饲养，和主人同生共死，若是那个老道死了，你体内的蛊自然得解；第二，贫道耗去二十年道行，为你强行驱蛊，但你知道，这不可能的……第三，中蛊之人凭借自身修行，反噬蛊虫，只可惜，以你的资质，这也完全没有可能。”
十书道人说到第三种办法时，闭起眼，摇了摇头。
这一幕，如同一把劈柴刀，砍在少年心口之上。
十书道人叹气说道：“你莫要怪贫道狠心对你见死不救，贫道记得多年前便与你说过，你的命并不好，家和富贵、仙道证途，皆是你命里没有的东西。若是安于命，不去奢求，至少可以平平安安过完这一辈子。但凡想要去争取一点什么，厄运灾祸就会天降而来，就好比当年你拼死爬上老牛后背……原本就是错的，你命中与大道无缘，偏偏又妄想走上此道，其中艰险，你早该有数。若是你能逆劫而上，倒也罢了，可总会有跨不过去的深渊……总之，是你命当如此。”
贫苦少年垂下眸，轻声说道：“道长，我都懂得。”
“可还记得贫道给你的四字真言？”
少年点点头，在他三岁时，十书道人分别给他和余信测算了命数，对余信，道长给了“平步青云”，至于他，却是摇摇头，叹口气，说了句“生死由命”。
生死由命……不由他。
十书道人觉得话已说尽，转身离开。
少年嘴巴蠕动，喊出了一直想问的话：“道长，我的资质……就真的那么差吗？”
十书道人沉默良久，对他道出一句真相。
“余贤，你不是资质差，是你体内，没有灵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