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镇虽然处地偏隅,任谁也否定不了镇子一流的锻造技术,商业就自然而然发达兴盛起来,以至当地有不少富商,李家恰巧便是其一。
说巧不巧的是,李家也恰巧有个酒楼,能提供的饭菜自然极其丰盛,也自然而然的成为宁昀索取的对象。
宁家与李家算是世交,不仅生意上来往颇多,私下更是交好。
似乎两家之间还有个小笑话,经年,宁昀和李杜尚未出生时,两家订过亲事,若是府上诞下子女,那便定下娃娃亲,可谁曾想,两家诞下的都是男丁,还是同一年生,更都是独子,这亲事自然没了后续。
尽管亲事没成,但这丝毫不影响宁昀和李杜关系好的事实,虽不是青梅竹马,却也是幼时最好的玩伴。
即使宁家破败,也丝毫不影响两人的关系,再者两人深沉的友谊并不是建立在金钱与利益之上,而是一味相投的三观。
说到李杜,李杜便到,其人带着一股文雅与金钱融混的诡怪气息,细品其间竟还有一丝泼妇般的娇辣劲儿。其装华贵却不失典雅,倒也配得上他这身气质。
“那个谁谁谁,这边儿!那边是茅房!还有你,走这么慢,腿脚还用的利索吗?不好用本少爷我给你换两条!”
“你你你,这边儿,都是吃白饭长大的?怎就连路都摸不熟?你们以后可是每天都要来给我昀哥儿送饭的!就你们这脑袋,莫不是傻的?”
不说话倒好,一开口便让人瞠目结舌,实实在在地“表里不一”。
隔老远便能听到李杜那并不浑厚却要装浑厚的嗓音,此时他正抱怨自家那些仆人蠢到路都走不好。
就像那些坊间粗鄙的婆妇抱怨布衣店里摆着高价的粗布料子,让人无从反驳更不敢反驳。
其实这也怪不得那些个仆人,毕竟宁府地儿大路杂,纵横交错,走几步便茬出条路来,任谁第一次进来都有些迷惑。
“昀哥儿,我早说过你府上的伙食太差,每天都是清茶淡饭,哪里养的好身子骨。你也知道我家有两家酒楼,三处客栈,四间商铺,五座茶楼。可你就是不肯开口,跟我客气什么?像似吃我的拿我的会委屈我似的。你也不想想,就算你喜欢清淡,可阿谣他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啊,你看阿谣都瘦成什么样了,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他着想吧,如今你可算是想明白了?”
就像是口中的话烫嘴,速行速说,速言速语,不去茶楼做个说书先生也算屈才。
一身华衣的李杜腰别折扇快速踱步而来,颇有些书生特有的淡墨味儿。
不过一口一个昀哥儿倒是叫的殷勤亲切,童谣听在耳中不觉稍许肉麻,他搓了搓臂弯,低头往地上瞅了几眼,似乎搓下来一片鸡皮疙瘩,想来便是无声嘲讽。
这一动作被李杜看在眼里,登时不满的情绪从他头顶升腾而起,撸起袖子捏紧拳头,大大咧咧道:“亏我方才还为你着想,此时讽我讥我?臭小子找打!”
说罢手落腰间,转而抽出折扇向童谣脑门拍去毫不含糊,然,近十步之遥,折扇如短剑转瞬即至,说是雷厉风行也不为过,当即一起劲风落在童谣头顶,将他那几根杂乱的呆毛震得上下雀跃,由此可见,这位李少爷显然也习得几手好功夫。
“人不糙理糙,动口又动手亦不君子!”
童谣咬牙切齿,捂额不满,这一击虽势头强劲,但李杜自不会用全力,不过唬唬他而已。
虽说并没怎么用力,但打在寻常人身上必然也会抱头痛哭好一会儿,不过童谣这一身天生的硬骨头,抗打击力度也自然比普通人强,只觉无关痛痒,却也咬牙切齿欲要还手。
得见一击有效威慑,见他捂额吃瘪,李杜得意道:“臭小子你可不要忘了,以后你家饭碗可就归我管,少爷我若不开心,那你便饿着!少说往后我也算是你半个爹妈!看你如何跟我叫板!”
说到此处李杜觉得有些不妥,若是自己算是他半个爹妈,那他与宁昀谁是爹谁是妈?不知怎的,他清秀的脸颊微红,竟透露出一丝,娇羞?
于此混乱场面间,宁昀给他一个白眼以示胡闹与荒唐,将童谣护在身后。
李杜将折扇啪的一合别在腰间,双手叉腰,这便更像坊间那些粗鄙的骂街婆妇了,似觉得委屈,又似吃醋般幽幽然说道:“昀哥儿~”
一直未说话的宁昀轻叹,无奈李杜虽同他一般年纪,但性子却不甚稚趣,每每两人见面时,几乎都要互掐一番。
童谣不会武功,况且他觉得阿谣还未到习武的时候,所以怕他吃亏总是护着他:“子彦,切莫胡闹,都这些年过去了,你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童谣掩嘴偷乐,幸灾乐祸。
饭菜备至,三人围桌而坐。
宁昀自斟清酒半杯,覆手绾袖,举手投足间不说有大气魄,也有清风傲然之意。
朝云近髻催华发,三两黄叶抵薄肩,莫责落英不缤纷,只叹天早秋未深。
……
饭确实要一起吃才香,平日里山珍海味拿来喂猪都不屑得吃的李杜此时像是要和童谣比拼饭量般,囫囵咽下好些,哪里有一丝时常自诩的高雅。
并不是心疼自家花大价钱备好的饭菜,只是在宁昀面前,他总想与人争些什么,仿佛这般更能讨他欢喜罢。
宁府有棵极其高大的梅树,有不少星星点点娇娇欲滴的花苞,待秋去冬临,还来一片馥郁芳香,甚至满眼绯红。
远天咻至几道红霞压着刀山山头,余晖斜斜直弋,刺破云层映在宁府院落中,何其优美。
饭后,童谣被迫寻着清净地儿读书,宁昀李杜二人则在树荫下对弈。
这数年间,两人曾对弈无数盘,始终无分胜负,或许正是定胜负的念头强盛,竟让絮叨无比的李杜沉浸棋局中,安静如斯。
秋风不显一丝萧瑟,只令人心旷神怡,暖阳如烛火,透着暖红色微光附着在不远处的枝叶摇摇欲坠,最后只得撒在棋盘上。
远天一鸿影,摇曳正南去,应是在提早前去南国而逃避启国的寒冬。
此间画面静好,好不安逸。
黑子正紧追白子落下的速度,一来二去,有些美妙韵律衍生,棋局起兴时,忽闻:“黑白胜负无已时,目送孤鸿出云外。”
童谣自然不懂诗句何意,根本不予理睬,他早就听习惯,成自然,随后目光投回那段看不到句号的句子,暗自咋舌道:好长好长,头昏脑胀!
这种才华童谣欣赏不来,宁昀却不,他稍加思忖,从落子中抬眸,这或许就是世间最恣意的笑了。
眸子微亮如藏星辰,微弯的嘴角弧度正好,继而摇头道:“子彦,不如取个功名,舞刀弄剑这般,你不适合。”
以杜为名,子彦为字,很多时候宁昀会叫他子彦。
闻言李杜蹙眉,或许正是这种发自内心的语气以及替自己选择人生的沉重感,让李杜略感不满,心想你怎的比爹妈还要絮叨?
想虽想,并无多说什么,他继续落子,只道:“你志不在此。”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不同那些骚文雅赋长篇大论,甚至简短到连童谣都能听懂。
无非欲要表达:你不同我一起入仕,我一个人又有何意义呢?
若是论起李杜的才华,满腹经纶不为过,正如宁昀所说,入仕后必然前途无量,只是他始终不愿罢了。
这一句后,三三沉默,便又是你来我往地落子,只是速度更快,落时更坚定决绝与认真,谁也没有故意相让,从未分出胜负的两人就在刚才有了结果。
并没有释然的意思,李杜怔怔盯着棋盘呆滞许久,并不在预料之中,可又不在预料之外,他取出折扇,熟练地用两根手指打开折扇,并无甚情绪,转身离开:“光线不好,清风不好,苍岚不好,不能作数。”
虽无甚情绪流露,却也知道他此时心情异常低落,犹豫片刻后,宁昀说道:
“子彦,听我一回,说不得入仕以后能顾得上阿谣呢?也算帮到我不是?”
李杜稍顿步伐,却没转身,也没说什么,带上仆人离开宁府。
……
见李杜走时心情并不是很好。
童谣放下书本走来。
他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看似毫无规律却又极有规律的棋盘上,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懂棋,更不懂其间何意。
将信将疑道:“李杜这人也真是的,可不就是输一盘棋,至于和公子你生闷气吗?”
动作速简柔,棋子便一一归放原处,一系列软绵无力的病态动作让人心疼,以至于想要上去搀住他的手,宁昀摇头叹息苦笑:“是他赢了。”
这便更让童谣不解,赢了公子难道不是李杜一直以来最想做到的事吗?为何会不开心?
童谣并不知道宁昀已经算好了日子,如若那天李杜赢了他,就代表他时日无多。
所以,李杜赢了才会更加不喜。
对于童谣,每日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是因为宁昀在他身旁,可一旦某日宁昀突然离开他将会有多伤心甚至悲痛欲绝?
宁昀见不得他每日都郁郁寡欢,所以未曾告诉他自身情况。
可叹。
谁不想活着?陪身边人言笑安然?
前生如此,今世毅然。
贼就贼在天不遂人愿。
收拾完棋盘,宁昀示意童谣坐在他身侧,将他嘴角残余的饭粒拭去,从他手中取过那本宣世道典开始一字一句地教他读书。
不知是因为宁昀教的认真还是教导有方,抑或是童谣习的用心还是悟性极高,又或是四者兼备,所以童谣学的异常快。
如此厚的一本新典如若普通孩童来读需要一年甚至两年时间方才通透,但童谣只花了三个月时间便尽数掌握,不说倒背如流,正着背却是不成问题。
尽管有些乏味枯燥,但终究是识得字词,会断诗句,然而令童谣绝望的是新典只是开始,紧接着便是无数典卷谱集开始踊跃出现在他眼前,如山如海。
如此一来显得宁昀有些急于求成的感觉,但恰恰相反的是童谣每一本都读的很踏实,尽管有很多他不能理解的东西也死记硬背下来,宁昀也总是说,以后你自然会懂。
春风习习,好雨时节,他在花蝶鸟语虫鸣树荫下读书。夏日炎炎,垂柳摇曳,他在曙光蝉鸣燥风树荫下读书。秋意袅袅,孤叶潇落,他在清风皎月薄露树荫下读书。冬雷震震,飘雪纷飞,他在梅香雾松冰河树荫下读书。
总之那片树荫舒适到极点,似能隔去四季的纷纷扰扰。
从秋天到秋天再到秋天,这三秋之间,童谣不知读过多少书卷,且在某日李杜见漫天纷飞雪情意突发吟诗之际,他甚至能截趾适履巴巴急急地接上那么一两句。
这么一晃三年安逸且算过去,最感觉不到虚度光阴的便算是童谣,从之前的一字不识到现在满肚子墨水可谓天上地下的改变,就好像花了三年时间从骨瘦嶙峋变为大腹便便。
不知是因为饱读诗书知识积累丰厚的缘故还是年岁增长,他稍宽的额眉也窄了些许,虽说看起来任然有些傻里傻气,但终归还是浮现出一丝名为精明的意味。
当然,他身体上的改观也可谓不小,以前只能到宁昀胸口的身高现在且及他耳根处。瘦小的肢体间也充斥不少肉脂,这或多或少都与那位腰缠十万贯的李家“婆妇”少爷每日三餐殷勤奉送的饭菜有关。
虽然三年时间童谣成熟不少,但再如何成熟也终究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再加上他天生智力有些缺陷,话语间还是有些稚嫩,不过除了宁昀也没人替他着急。
急什么呢?
宁昀这三年间,身子骨越来越差,面色从之前少有的红润转变为煞白,伤疾近乎袭上心头,硬生生拖了十五年,他怎能不急?
如若直至自己与世长绝那天,童谣还未锻体踏上这条路,他会难以瞑目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