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开春以来,第一场雪悄然到来。
一树鹅白压梅梢,冬临秋滞。
寒梅在凛冬中顽强盛开,宁府呈红白两色。
暖炉被早早架起,晚来天欲雪,正是煮酒洗剑大好时机。
“以往雪飘不进藏剑山,只远远观望过,还未曾亲身体会。”
慕笙身披一件白色裘袍,立于雪间,探手接住瓣瓣雪花,指腹微凉,不忍皱琼眉,美不胜收。
欢声笑语一片,童谣与秀秀相互嬉戏追逐,在雪地上留下杂乱无章的足迹。
“山里有结界,宇文磬都进不去,雪自然也飘不进去。不过山里四季如春,也无甚不好,不受炎寒总要舒适的多。”
宁昀在很认真地烫酒。
“您都说了,山里舒服些,却还是不肯回。”
“二十年前没能回去,现在就更不想回了,人生,总不能一成不变,那样会腻味,何况这样也挺好。”
“是啊,虽然不知道您以前什么模样,但我非常喜欢您现在这副模样,若您不是师伯,恐怕我都想离开藏剑山与您私奔了去。”
慕笙可爱的吐了吐香舌。
宁昀不忍嗤笑一声:“你这丫头,说话怎就没大没小。冷了吧,暖暖。”
慕笙从雪地间回到凉亭,宁昀递给她一杯新沏的热茶。
她双手握着茶杯,懒懒地坐在他身侧,瞪大眼睛,笑眯眯地注视着他,仿佛他这般认真温酒的模样很有趣。
不仅是她,任天下所有女人见到他,也会芳心暗许吧。
“师父经常对我说,您平日里总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其实待人非常温柔细心,看来师父所言不虚。”
“是吗?原来我以往努力扮演的严厉掌门这个角色,还挺失败的。”
“自从您离山后,师父就很少再笑过,想来您在师父的心中,占据的位置很高吧。”
“位置越高,她会越失望吧。”
宁昀将温好的酒从暖炉上取下,浇在三尺剑上,冷热交加激起一阵白雾,又在片刻间,消散于天地。
普通剑客洗剑或许会用温水,但他的剑不普通,出自徐夫子之手,同他一样,善酒。
“出山这么久,修行落下许多吧。”
慕笙有些惭愧地点点头,自从达到三段剑以来,功法没有丝毫精进。
“无妨,我来教你,藏剑山弟子,任何时候修行都不能落下。”宁昀放下手头琐事,认真说道。
“可是,我修的是天女峰独有的天女剑法,与藏剑山所有剑法都大不相同,恐怕您也教不了什么吧。”
宁昀摇头轻笑,显得有些得意:“经年,慕岑师妹不适合山里其他剑法,所以这天女剑法是我一时起意,给她创下的,又怎能教不了你。”
慕笙无比讶异,两瓣红唇微启,难以置信,一部震惊天下的天女剑法,仅仅是掌门为了师父有合适的剑法修炼,一时起意创造出来的。
真是当之无愧剑仙二字。
“曲直贯中,锋从臂发,走三渠,通幽,抱元守一,汲落霞,开洛水。”
随着口诀句句念下,慕笙又惊又喜,这些招式虽与在山里学时大同小异,但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丹田气息更加浓厚稳固。
被宁昀亲自导教。
那可是剑仙。
绣花剑迅即如风,惊散落梅,卷起许多簌簌雪瓣,她每招每式极具观赏性,宛如在雪中轻舞。
这就是天女峰的剑式,宁昀在想,以前慕岑师妹舞剑时,同她一样好看吧。
……
第一场雪愈演愈烈,不尽的下,仿佛要将整片天地埋葬,白茫茫千万里山河。
然而就在今天,雪中发生一件大事。
晚泷私塾全面闭馆,往后都不会再开。
学子们结束十年寒窗苦读生涯,惺惺相惜,问礼而散。
白落题收拾好行囊,迈步出门。
有人问他:“若此行一去不回怎么办?”
“那便一去不回。”
他仰天大笑,早在前几日,宁昀遣李杜找到他时,他便想明白了,他这种人,怎么可能在蓬蒿之中苟且渡余年。
走出那片阴影,他心情不错,大步流星,缩地成寸,遂行风雪。
三两步便出了铁镇。
随即,他停下脚步,转身。
只见一袭白衣少年似不畏寒,站在冰天雪地间,直直地看着他。
宁昀抽空来送送他。
宁昀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白落题答道:“今天。”
“原来这么大的雪是你招来的,也不算晚。”
“于你于教主来说,晚了三十年,于宇文磬来说,十年不晚。”
“修行这种事,且看天意何为,并非卯足劲儿,想突破就突破的。不过如今你已突破十段,再想做什么事,我也不拦你。”
白落题眼神黯然:“若早上三十年,我殷刀教数万人,也不会枉死。”
“那便去吧,虽然比我想像中要早几年,也没来得及将阿谣和子彦送去你那读两年书。”
“那个叫子彦的小子天赋不错。”白落题想了想又道:“你也知道,我说的不是修心天赋,而是符箓之术。”
“嗯,他以后会步入仕途,走上这条路,你走后,引路人我来做。”
宁昀掸了掸肩头上的雪,想到一些事,问道:“刀你还要吗?你之前落我这儿的。”
白落题犹豫片刻,释然道:“笔好用些。不过刀用的时间久些,两者不好选,都带着吧。”
一把清风刀毫无征兆的悬在半空,寒光冽冽破开风雪,向白落题径直飞去。
他握住刀柄,手指轻抚刀身,一股名为熟悉的感觉深深陷入他记忆深处。
他从十二岁开始在刀圣身边做书童,直到当上殷刀教教习,到教门被灭,到刀圣陨落,到参悟符箓之术,到现在他还活着。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宁昀也从原地消失不见。
白落题突破十段,且算的上继刀圣剑仙枪神后第四个突破十段的人。
由于世上没有多少人记得他,所以也没有被授予特殊的名讳。
他走了,拎着一把遑遑雪中刀。
他向一堵阊阖紧闭的宫墙走去。
他给自己取了个名讳——庶人刀。
不沾仙,不沾圣。
仅为庶人。
风雪送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