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宛如炸雷一般的暴喝如同真正的雷音滚过覃家镇上空,空气中忽然一肃,喊杀声和细细索索的议论声全都停了下来。
在元阿比看来,着叫做邢忠的黄沙县壮班捕头起码是有些本事的,起码声音这么大的话,那么力气也应该是不小的,在这吃饱肚子都艰难的黄沙海内,一般人可没有力气如此喊叫。
果然,不过是三四个呼吸之后,惨叫声又重新响起,而且更加凄厉,草花侧着耳朵听了一阵,有些惊喜地对元白小声说道:
“是沙狗子的叫声……”
元白大惊,好奇的问道:
“你能听出来沙狗子的声音?”
草花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不能,但是覃家镇的每一个人我都认识,都说过话,刚刚的叫声不是我认识的人发出的,那就只能是沙狗子和他的手下的叫声了……”
这也行?元白对草花更加好奇了,他诧异地继续发问:
“你怎么会认识覃家镇的所有人,还和他们都说过话,覃大善人你也说过吗?”
草花歪着头想了想,肯定地说道:
“以前我可没见过这么多人,在村子里,大家都吃不饱,连放羊都没精神,哪里来的力气说话,我也就能和我娘说说话,还是这覃家镇好,人都愿意和我说话,就算是覃大善人,在路上遇见的时候,我和他说话,他也会嗯一声哩,我现在也是覃家镇的人了……”
元白没想到自己一时好奇,草花却又有了喋喋不休的趋势,一边说着自己是覃家镇人,一边说着覃家镇的见闻,脸上还露出了骄傲的神色,仿佛这个覃家镇人的身份很知得夸耀。
元白却没有去嘲讽草花,甚至没有不耐烦,这几天他发现草花是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也是真的把她自己当成了自己的阿姊。
总是多干活努力给自己找些松快活计干不说,每天吃饭时那一片一片硬塞进自己嘴里的咸肉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草花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亲人了。
或许在草花的眼里,她现在庇护自己就像当年她的娘庇护她一般,可能她娘说得对,她叫草花,就是为了结出更多的草籽让更多的人不至于饿死,自己恐怕就是她的草叶下被庇护的第一个人了,这是天性吗?这是善良。
元白一直静静地听着草花说话,时不时也会回应几句,草花却越说越精神,元白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今晚是睡不成了。
于是元白开始一边应付着草花,一边用手指在屋子里的沙地上写字,他打算将自己刚刚背过三遍的《养魂法》给默写一边。
背一百遍也不如抄一边,但抄一百遍的效果却又不如默写一遍,这是元白前世学会的本办法,但却也是极其有效的办法。
元白写着写着却发现草花的声音弱了下去,他以为草花睡着了,回头一看却发现草花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准确地说是看着自己的手指在写字。
见元白停了下来,草花好奇地问道:
“弟,你这是画的啥,为啥不好看呢?”
元白一惊,他忽然想起来宋老黑告诉过他《养魂法》不许被别人看见,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自己总归是要抽空子逃跑的,但草花呢,宋老黑会不会灭了草花的口?
于是元白强自镇定了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道:
“没啥,闲着没事,写几个字,我爹说写字这事要常常练习才不会忘记的。”
让元白没想到的是,草花一听元白会写字却跳了起来,惊喜而羡慕地说道:
“弟,你会写字吗?谁教你的?”
“我爹教我的,他说不识字会没出息。”
草花更加羡慕了:“那你爹真厉害,自己会写字不说,还能教你,我娘就没有这本事,她单教我放羊楼草籽了,她说会搂草籽就饿不死,还教我认草,他说鼠芽草的草籽最好吃,可是我觉得鼠芽草的草籽不好吃,还是黄尾巴草的草籽好吃,更香呢,就是太小了……”
看草花又有喋喋不休的趋势,元白在心里直翻白眼,要是聊天能杀死人的话,那么覃家镇只怕没有认能在草花嘴里活下来。
而且这歪楼的能力也太强了,不是在说自己会写字的话题吗?怎么有能扯到楼草籽上去呢,虽然楼草籽这本事在黄沙海可能更有用。
看草花有通宵夜谈的架势,元白不得不打断道:
“草……阿姊,今天还是早些歇息吧,明天还有要干活呢,有架牛驼又不吃草料了……”
草花遗憾地离去,元白长出了一口气,这草花的热情还真是让人难以招架,元白重新躺回自己的干草窝子里,闭上眼睛酝酿睡意,这次再没有意外发生,元白一觉睡到了早晨。
当元白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草花已经给十几架牛驼上了草料了,元白赶紧上前帮忙:“阿姊,你咋不叫醒我……”
草花对着元白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没事的,你没来以前,这些活都是我一个人干哩,狗子叔要下午才会来呢,倒是赵二叔,快要来了……”
草花开始喋喋不休地给元白普及着已经普及过很多遍的“常识”,似乎又有没完没了说下去的趋势,元白正想找个什么由头打断草花,赵二肥却帮了元白的大忙。
他揉着眼睛走进来,一见元白和草花就眼睛一亮,也不揉眼睛了,满脸笑容地走过来:
“草花啊,二叔这里可有镇子里最新的消息哩,你要听吗?只要你给二叔一个铜板,二叔就告诉你,别说你没有铜板,二叔那天都看见了,小虎给了你一大把哩……”
草花明显意动,但想了想又摇头拒绝了:
“我没有铜板哩,铜板都是我弟的,我只是帮他拿着免得他乱花,还是我一会儿干完活自己出去打听去吧……”
赵二肥听见草花这么说,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他是知道草花的,救你命给你食水的时候会很大方,但平时却手紧得很,她说不给,那就一定是不给的,自己又不敢抢……
于是赵二肥摇了摇头,悻悻地走到一边干自己的活去了,他的活是给牛驼上豆粕,豆粕在黄沙海可是稀罕物,要用秤称,谢老缺定好了每架牛驼的定量。
这种活草花可干不了,她不识秤,于是识秤的赵二肥便从谢老缺手里讨了这个上豆粕的差使,也算给不走牛驼的时候挣一份口粮。
这倒也不是赵二肥勤劳,实在是这父母俱失的浪荡货每次走了牛驼之后必在三天之内将所有到手的钱银全部花销一空,谢老缺也是看他走牛驼的时候合用才给了他这活计,也算是接济于他,免得这货平日里饿死。
果然这货又没钱了,元白可是知道这嘴上不把门的浪荡货这次往野狼山送狼头税的活分得了多少钱的,分钱的当天这货就一边咧着嘴大笑一边咋呼着这世人手里从未同时有三个银当千的时候。
也不知这货的三个银当千是怎么在短短数天就花销一空的,要知道那可是三个银当千,换成当一的话足足有三千三百个,按照两个干面饼一当一的物价算,那可是六千六百个干面饼,足够黄沙海里一家四五口吃上一年多了。
现在又来骗草花的铜板,看着也实在不像是好人,这也熄了元白想要劝说草花给他一个当一拉拉关系的念头,这货除了会走牛驼,可真真不是个可靠的好人。
于是元白和草花一道加快了自己手上给牛驼们上干草的速度,早点干完手里的活计,也就能早点让草花出去透透风,也稍稍让自己轻松一会儿,至于元白自己,宋老黑是说过不让他走出院子的话的。
就在元白和草花手上飞快地干活的时候,内院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跑出一个黄沙海里极其少见的小胖子,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穿身干净的羊皮袄,只这小胖子目光呆滞,在看见草花的时候略微亮了一下,兴冲冲地跑过来:
“草花草花,我爹今天给我煮汤饼吃哩,你吃过汤饼吗?可好吃哩,只要你答应给我做媳妇儿,我就让我爹给你装一碗……”
这是谢老缺的儿子谢运,草花说的,谢运的名字还是宋老黑取的,元白一想也对,谢老缺只怕取不出谢运这种名字,按照他的本事,不叫谢三狗子什么就算是超水平发挥了。
只是元白不知道谢老缺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是如何会有一个七八岁的儿子的。
谢运为人有些痴傻,谢老缺知道自己这根独苗这种样子是绝对守不住自己挣下的这“硕大家业”的,于是在次草花跟着走牛驼走了一年多之后,谢老缺就看上了草花这干活麻利的性格,虽说话多了一些,但,话多热闹。
谢老缺就想着让草花给自己的傻儿子当个童养媳,可惜找黑婆婆说项了几次黑婆婆都只是不许,但谢老缺明显也没有放弃的心思。
谢运凑到草花身边,有些嫌恶地看了元白一眼,就是这个小子,他来了之后草花都不理自己了。
草花一把将谢运推开,少见地没有搭话,手上不停地继续干着活,谢运还想再纠缠,前院那破木门却响了。
元白过去开门,来人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也穿一身羊皮袄,上下打量了一番元白的破羊皮袄,脸上很是露出了些自得的情绪。
他慢慢地开口说道:
“去请宋老黑出来,我家昨天抓了沙狗子,午时的时候,要在这覃家镇正中坊的那棵大树下杀头哩,我家老爷覃大善人秦老爷请宋老黑到时务必去一趟,愣着干啥,还不快快速去传话,误了大事,小心我家老爷让我打你。”
元白莫名其妙被威胁了一顿,眼前这少年明显是覃家的小厮,这幅想装逼却又不是很会的样子让元白有些想要发笑,但被他生生忍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元白转身进后院给宋老黑传话,宋老黑没有多说,只说知道了,也没有到前院见那小厮,那小厮很想发一通火来证明自己。
却被元白不咸不淡地给应付过去了,只能憋着满肚子火走了,心里赌咒发誓,以后一定找寻机给元白这不识自己贵人身份的小子好看。
正午前就着清水吃罢了干面饼,宋老黑慢慢从后院走了出来,刚刚还在夸夸其谈的赵二肥马上做出了寒蝉若禁的样子,大气都不敢出,显然是怕极了宋老黑的,也不知道受过宋老诶怎样的教训。
宋老黑一边咳嗽一边慢慢地向前院门走去,钢刀门口的时候,宋老黑猛然回头,让刚松了一口气的赵二肥猛然间又将那一口气提了起来。
宋老黑却没有理会赵二肥,只是看了看赵二肥边上的元白,嘿嘿嘿怪笑着说道:
“嘿嘿嘿嘿嘿……咳咳……小虎,你和我……咳咳咳……一起去……咳咳咳咳……”
元白极不情愿地起身走到宋老黑身边,草花站起来也想跟着,却被宋老黑一个眼神给看了回去,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草花唯独在宋老黑面前不敢说话。
这还是元白除去来的那一次之外第二次真正走进覃家镇,和上次傍晚的冷清不同,这次坊与坊之间的街道上多了许多人,只是这些人一见宋老黑来了就闪到路两边去了,显然也是怕宋老黑的,也不知道宋老黑是如何闯下这么大的凶名的。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正中坊,老袁就能看见覃家镇最大的那棵树,那就是今天杀沙狗子头的地方了。
此时那边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显然覃家镇所有的好事者都在这里了,宋老黑一阵咳嗽夹杂了嘿嘿嘿的怪笑,看热闹的好事者们就如同耗子见了猫,忙不迭地给宋老黑让开一条路,就算脚被旁边的人踩了也不敢出声。
宋老黑带着元白走进去,元白就看见在草花嘴里声威赫赫的沙狗子此时已经被五花大绑了,披头散发,全身上下还被扒得干干净净的,身上脸上布满了鞭痕,显然已经遭了折磨。
沙狗子被强迫跪着,两个家丁模样打扮的青年一人一只脚踩着沙狗子的腿弯不然他站起来,沙狗子挣得激烈了,一个家丁就揪着沙狗子的头发劈头盖脸一顿乱捶。
沙狗子没有求饶也没有认怂,他知道他今天只怕是逃不脱一刀了,覃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的,毕竟他是实打实地往覃家脸上刮了不少耳刮子,还不如就像他认知中的那种英雄好汉那样死去,至少以后别的驼匪在提到他罗一刀的名讳的时候要挑着大拇哥道一声好汉子。
沙狗子对面摆了三张椅子,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个英武雄壮的汉子,看上去三四十岁,一把虬髯垂到胸前,双目之中的精光也亮得吓人。
穿着一身迥异与周边一片羊皮袄子的黑布衣裳,还着了一件同样黑色的披风,大马金刀的坐在正中的椅子上,脸上露出倨傲的神态,不时撩起披风下摆,露出挂在腰上的一块黄铜令牌,上面又一个大大的“壮”字。
元白心说:这就是昨晚发出大喊那位黄沙县壮班捕头邢忠了。
而邢忠左手边坐了一老汉,也不穿羊皮袄子,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长袍,这位就应该是覃家镇真正的头领覃大善人了。
覃大善人现在正在邢忠面前陪着笑脸,小声地说着什么,不时还用眼神严厉地瞪着坐在邢忠右手边的一位同样穿着黑灰色长袍的青年。
后者此时显得有些百无聊赖,哈欠连天。
覃大善人听见咳嗽声,扭头就看见了正在走来的宋老黑,脸上对着宋老黑笑了笑,马上就扭头对邢忠笑着说了些什么。
邢忠就扭头也看了宋老黑一眼,脸上倨傲的神色并没有丝毫消减,显是对宋老黑没有多少惧怕也没有敬意。
邢忠旁若无人地站起来一挥手,将面庞转向了正在跪着挨打的沙狗子,脸上戏谑地笑了:
“沙狗子,奉县尊大老爷令旨,凡驼匪被活捉者,皆不必上报直接就地正法以保一方百姓安宁,邢某我今日按令旨斩杀与你,你服是不服?”
覃家家丁停止了捶打,沙狗子抬起头呜呜地叫嚷了几声,元白这才看见原来沙狗子的嘴已经被绑住了,就像曾经元白绑年轻黑衣尉那样。
邢忠却没有让人给沙狗子解开嘴的意思,故作豪迈的笑了三声,高声喝到:
“看来你已经服了王化,但你罪孽难赎,还是早些上路吧,也勿需多言,来呀,给本官斩了这厮……”
邢忠说完就坐回了椅子上,也不见有令箭抛下,显然邢忠是没有令箭的,但这也并不影响邢忠自得,他刚刚又自称本官了,心里正是爽利的时候,他已经好久没有亲手抓住驼匪了,也就已经好久没有自称本官了。
一个健壮覃家的家丁战战兢兢地捧着一口钢刀走到沙狗子身后,眼神有些畏缩,但看了看邢忠,又看了看覃大善人,一咬牙将手里的钢刀高高扬起,闭着眼睛用尽吃奶的力气一刀斩下。
但这健壮家丁毕竟不是职业的刽子手,他用尽吃奶力气的一刀并没有把沙狗子的头砍下来,而是顺着沙狗子的头一刀劈到了沙狗子的肩膀上,同时还削掉了沙狗子的一只耳朵。
无奈只能拔出钢刀再斩了一刀才算是送沙狗子归了西,但总归也没有将沙狗子的头砍下来,这让邢忠有些索然无味地叹了口气。
宋老黑用枯瘦的手按了一下元白的肩膀,自己走上前去,覃家的家丁想要阻拦,却被覃大善人喝止住了了,宋老黑伸手摸了摸沙狗子的后脖颈,然后对着覃大善人点了点头。
覃大善人脸上就露出了欢喜的笑容,伸手在怀里摸了半晌,摸出了一个黑布小包满脸赔笑地递给邢忠。
邢忠也不避讳,直接当众就接了过来,在手里略一掂量,也没有说什么,将黑布小包塞进自己怀里,站起身来,又看了宋老黑一眼,似乎冷哼了一声,穿过再次闪开一条通路的人群,大剌剌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