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头崖,与神女崖相对。
崖高百丈,如出鞘利剑,直耸入云。
辛见豪曾登览此崖,感叹崖高且险,留下一句——种下眼前白头,使天方知,人间有离愁。种头崖由此得名。
此时种头崖下,一个白袍青年,正沿着蜿蜒山道,径直登崖。每向上行百步左右,他便朝崖顶大喊一声:“顾怜生为剑所困,请师叔指点。”
只是回复他的,始终是头顶舒卷的白云,和脚下袭来的山风。可纵是如此,顾怜生却不折不饶,依旧不断往崖上行去。
等他登上崖顶时,落日已和他齐头,恐怕再有不到一盏茶的时候,便会藏于深山,为晚霞吞没。
夕照,折射在顾怜生的堂堂玉脸上,映起一抹金黄。修长的身躯,在地上拉成一个剪影。眉目间的清寒,似乎比起清山的晚春,还要浓郁几分。头顶毡巾扎不住,是鬓角长垂的两束白发。
“怜生怜生,可怜白发生。”
顾怜生苦笑,低头看向手中宝剑,微微摇头。便在崖顶那个写着“水天居”的门院前,朝院内朗声喊道:“弟子顾怜生,为剑道所困。请剑仙师叔垂怜,指点迷津。”
“怎么又是你?”
院内东侧厢房,跑出一个拿着扫帚的小童儿,远远站在院中,不太高兴地看着顾怜生。小童儿将扫帚投在地上,又跑到院门前,将一小进柴门扣的紧紧的,皱着眉不喜道:“上次便和你说过了,这才过了几日,怎么又要相见?况且今日,可是芹儿姐姐拜师的日子,可不能让你扰了兴致。”
顾怜生听得小童说今日是芹儿姐姐拜师的日子,便想起近几日曾听人说起,清山院新入门的女弟子江芹儿,不知修得几辈子福分,竟被院长李道公和大长老李纯生抢着收入门闱。
顾怜生心中一动,竟脱口而出:“圣人曾说,有教无类。顾怜生诚心求剑,请师叔指点。”
说罢,长膝一折,竟朝院内直直跪了下去。
扫院的小童瞧见,不知如何是好,暗骂一句“犟牛”,回头拾起院中的扫帚,径往正屋处跑去。还不等他跑上石阶,正门便豁然而开,就见江芹儿跨过门槛而出。小童当即笑道:“芹儿姐姐,拜师仪式可是结束了。”
“嗯,结束了。”
江芹儿点点头,余光却扫向院外跪得直直的顾怜生。只见这人生的端是秀美,既有儒士的秀雅,又有剑客的凛冽。只是那跪着一动不动、呆若木鸡的傻样,却和她师弟余寄生一样。江芹儿皱眉道:“怎么回事?这人怎么好端端的跪在院前。”
“他啊,无非是想见大长老。”
小童看了顾怜生一眼,心中有些不解,一只手不停搔着小脑袋,有些惋惜道:“说起他,还是咱们清山院如今的弟子辈中第一人呢。只是不知为何,时常往这种头崖跑,每每就是为了见大长老一面。”
“那师尊呢?这人都跪这么久了,怎么不见他?”
小童被江芹儿这么一问,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响吱吱呜呜道:“也不是不见。初时大长老也是极愿意见他的,可久而久之,可能是不怎么喜欢他了,慢慢就见的少了。”
“啊?”
江芹儿闻言失声。
听童儿所说,眼前这人,可了不得呢,竟是清山院年轻弟子中的第一人。
“吱”的一声,堂上朱门轻启,便见李纯生已静静立在堂前,说道:“今日来,可是又输给了王尼休?”
“李师叔!”
顾怜生见李纯生罕见显身,心中激动,将长剑抛开,双手投地,狠狠磕了一个响头,这才抬起头,正色道:“回禀师叔,正是输给了王尼休。故而今日来叨扰师叔,想求一个……”
“胜败乃是常事,我亦教无可教。”
李纯生显得颇为失望,不待顾怜生说完,长袖一挥,说道:“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顾怜生听得此话,哪里还肯走,又怕李纯生离去,便急急叫道:“师叔曾说我有剑骨,今日我为剑道所困,师叔何忍弃之。”
剑骨一说,李纯生却有说过。那是初见顾怜生时,心中喜爱,更动了收徒之念。
只是不想这些年过去,顾怜生虽然剑道见长,却不曾修心,使李纯生日渐失望。
只是如顾怜生所说,既有剑骨,弃之可惜。
李纯生袖袍起处,顾怜生的长剑冲天而起,化作龙影,在高空盘旋。李纯生左手捏成剑诀,虚空指去,便有剑气纵横。那长剑龙影处,更传出一声龙吟,惊飞起群山飞鸟辟易。
龙吟声落,那龙影断成七截,自长空坠下,已化作七支断剑,直插入院中石阶上。
江芹儿看得这么一招,心中羡慕,目露异彩。
李纯生瞧在眼里,便抚须笑道:“这一招,出自七截斩龙,是我手创之作。我当年悟出七截斩龙时,已到了忘忧境。由此常想,恐怕世人不到忘忧境,都学不了我这一招。”
李纯生说完,便看着顾怜生,笑道:“你既有剑骨,可能学此剑?”
顾怜生刚才分明看得清楚,这剑招虽有些威力,却并不繁琐,恐怕也只是七截斩龙里,最为简单的一招。当下就要脱口而出,道一声这有何难。
只是话到嘴边,又想起李纯生所说“不到忘忧境,恐怕不能学会”一句,又摇摇头,抱拳作揖道:“师叔既然已经说了,不到忘忧,便学不会这一招。我如今只是离相境,如何使得出来。师叔折煞我了,我还差得远呢,不能学此剑。”
“好,好,好。”
李纯生连道三个好字,不知是臧是否,又转向江芹儿,抚须道:“芹儿,我刚才使那一招时,见你顾盼流连,目有异彩。可能学此剑?”
江芹儿闻言,轻轻点头,抱拳道一句:“师尊,芹儿愿意一试。”
说罢,便跑到西厢演武堂前,想要取来一柄宝剑。可转念一想,她尚未修得武道在身,恐怕就是刚才那一招使出来,也斩不断宝剑。
左右为难时,忽然眸子转动,喜道一声有了。便跑到院中一颗青松处,折下来一小枝。
李纯生当时便笑了,抚着须,老怀欣慰。
顾怜生凝视着江芹儿,见她做出如此举动,心中惊讶,暗想:这江师妹分明没有武道功法,如何使得出剑法?现在又去折来树枝,这是在逗李师叔开心吗?
果然又见江芹儿学着李纯生的动作,红色的袖袍甩动,那根短枝便飞起了不到一人高。江芹儿也捏起剑诀,向空中指去,那短枝立刻断成两截,轻轻的掉在地上。
“呀,断了,断了,看见没,当真断了。”
江芹儿见状,喜笑颜开。拍着双手,蹦跳起来。许久,才回过味来,咂着舌,颇为无辜地抱拳行礼道:“师尊,我第一次学习功法。练得不好,得意忘……”
“哪个说你练的不好?”
李纯生笑眯眯的看着江芹儿,乐道:“依我看来,比我第一次练时,还要好。”
“师尊,当真?可不许骗我。”
江芹儿被李纯生说得喜不自禁,便拉起扫院的童儿,呵呵的傻笑起来。
顾怜生刚才可看的清清楚楚,哪里好了?这江师妹分明只是学了点皮毛,如何便敢说学得了李师叔的七截斩龙?当即直起身来,作揖道:“师叔,顾怜生有话要说。江师妹虽天资聪颖,可刚才那剑招,分明还有不少缺陷。若这也算好,我却还能学的更好。”
“哦?”
李纯生闻言轻应了一句,却直直的盯着他,反问道:“你既然能学,刚才为何跟我说学不了?我若没记错,分明是先问的你。”
顾怜生听得此话,不知李纯生是喜是悲,心中一恫,生怕说错了话。便辩解道:“师叔既然说了只有忘忧境能学,顾怜生安敢造次,自然不敢轻易尝试。”
“顾怜生,这便是你的能耐?我只说我认为世间只有忘忧境的人能学,你便如我一般想吗?那岂不是说,我说我是圣人,你便也说我是圣人?别人是人,你也是人,你何必要事事看别人怎么想?你打不过王尼休,就应该去想想怎样才能打过他。而不是三天两头跑到我这里,求一个打败他的方法。若是那样,也是我李纯生打败了王尼休,和你顾怜生又有何干?
我是说过你有剑骨。你可知道,什么是剑?什么是骨?不要以为你的资质不错,就能得证大道。九州之大,胜过你的人比比皆是。若是你连这些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你学什么剑?你要剑作甚?
滚,滚回去好好想。何时想通了,再来见我。想不通,休要再踏上我种头崖一步。”
李纯生一气骂完,领着江芹儿和童儿自回正堂去了,只留下顾怜生怔立原地,似懂非懂,怅然若失。
夕阳落尽,倦鸟归林,清山渐染。
玉京峰上,传来阵阵暮鼓。
顾怜生忽然弯腰一拜,朗声道:“顾怜生,谢师叔指点。”
言罢,转身便要下崖。
“顾师兄,请留步。”
身后,江芹儿快步跑来,口中急急唤道:“师尊性子洒脱,骂人便跟泼水一样,请顾师兄莫要放在心上。师尊虽嘴上那么说,却是真真希望师兄好的。我看的出来,师尊是很看重顾师兄的。”
然后隔着柴门,在顾怜生尚显不可思议的眼神中,递上一本剑谱,笑道:“你看,他前脚骂完你,后脚就说王尼休可是娥湖院长的义子,若是师兄常常输给他,岂不是折了清山的颜面。又说师兄的《分水诀》虽然高深莫测,却不够变化灵动,便赐了师兄这本剑谱《掩沙术》。只希望顾师兄好好修炼,莫要辜负师尊的美意。”
顾怜生接过《掩沙术》,眼眶一热,再抬头时,江芹儿已不知去向。
顾怜生朝院内,重重做了一个大礼,旋即头也不回、快步下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