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从来没什么似水流年,只管他如花美眷。
数尽全苏州的勾栏瓦舍,独独这一家日日不变的门庭若市。白天倒还好,不过是姑娘们跳跳舞、唱唱曲儿。入了夜,那才真真是个群魔乱舞,地狱狂欢!
这间不小的妓院,白日仿佛只是艳俗的宫殿,天色一暗,它便成了黑夜的孩子,怀抱着一对对**的痴男怨女。
大概是华灯初上的时候,琉璃瓦来了一-位出手阔绰的爷,点了名要见花魁。老鸨见白花花的银子,喜笑颜开:“先说好,我们这红山茶姑娘,向来是卖艺不卖身的。客官若有隔雾看花的雅好,那是最好;若没有,我们家还有许多清白、不清白的姑娘,爷倘若喜欢,尽管挑便是。”
金怀刃笑了笑:“没旁的嗜好,只爱看美人!”
听他这样说,老鸨那涂的鲜红的一张口笑个不住,叫来两个美貌惊人的姑娘陪着,去叫红山茶了。
为着红山茶的名气,许多人慕然而往,图的未必是花香美人,小径幽园,大多不过讨个风雅之名罢了。
这类有钱的贵公子,没少给琉璃瓦送真金白银。不过男人说到底是下半身动物,哪怕红山茶真真是貌若天仙,人们痴心迷醉的看完了,再来一番幻想连篇,也就难不得要来一场下身的饱餐了。
当然了,红山茶姑娘要容貌有容貌,才艺超群,真心神往她的人也如过江之卿,只不过大多没那么银子以足情操。
打一进来琉璃瓦的门,便若有若无的浮动着阵阵香风。金怀刃满眼是环肥燕瘦的别样佳人,本快看腻了,这二位姑娘翩翩而来,却不想更教人眼前一亮。
“公子是爱看戏,还是爱听曲儿?”
说话的是那个娇小伶俐的。她一把歌鸮似的悦耳嗓子,又俏又活泼,笑吟吟的坐在他腿上,肉贴着肉,温温软软。
另一个也不是端庄的,要更丰腴一些,一双美目含情,穿的半遮半露,腕子上扣着好几个金钏。
“都爱。”金怀刃亲热的搂过她的肩膀,摩挲着滑丝丝的肉,“更爱小曲儿。”
丰腴女子也被他一手搂过来,柔弱的依了上来。怀中的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金怀刃捏了捏她的脸:“笑甚么?”
“我便叫小曲儿呀!”
“好名字。”金怀刃笑了笑,“那我也喜爱你!”
见金怀刃只顾和小曲儿说话,丰腴女子也蹭了蹭他,娇嗔道:“你只喜欢小曲儿,不喜欢我吗?”
“喜欢,喜欢得紧。”金怀刃怀中抱着一个,又向那姑娘耳边吹气儿,“说说,你们这儿的红山茶最会哪门艺?平常爱干些什么?”
姑娘嘟囔道:“你搂着我,问的却是红山茶姐姐!晏晏哪知道这些,你若想知道,一会儿见了姐姐,去问她便是。”
晏晏身上一股勾人的香气,说话时又娇又媚,和小曲儿全然不是一个调子。
金怀刃哈哈大笑了起来,他“啪!”的一声往桌子上掼了个什么东西,十分响亮,两女都齐齐看去,竟是几枚浑圆透亮的红宝石!
“给你们的,不让妈妈知道。怎的?和我说说罢!你们红山茶姐姐有什么喜好?”
金怀刃也曾是经常游荡在风月场上的人,他知道这些小妓子看着热络,其实对男人早厌烦了,真金白银才是实在的。果然,两人笑嘻嘻应了他——“公子真是个爽快人!”
小曲儿在他怀中立了立:“我们姐姐不是好金银珠宝的人,她喜欢侍弄花草,认得字,比我们有学识的多!”
她说完,晏晏使劲点头,附和道:“是这样不错!她平日里是个温和柔婉的性子,奈何人生标志极了,你一见了准忘不了。”
“照这样说,她却是朵高岭之花,不可亵渎了。”
“甚么高岭之花,”两人都笑了,“她和我们在一起时也爱说爱笑,只不过也不是轻浮的人而已。姐姐琴棋书画什么都会得,不过公子要真心喜爱她,一定要让她给你抚琴。”
金怀刃问:“这是为何?”
“她的琴弹的最好。不单单是好,你一听了,便会忘记所有忧愁苦恼,如坠天堂。待一曲终了,你就又要忆起你的平生……所有惆怅之事了。”
“如此说来,那可真是让人心向往之。”
等他们都欢畅的时候,那老鸨轻叩门扉,问道:“公子,我们姑娘来了。”她口中的姑娘,一定是红山茶了。
两个凑在他耳鬓厮磨的姑娘都很识趣,见老鸨开口,扭着腰肢起了身,先前那些宝石之类早便藏进袖子,婀娜摇曳的走了出去。
老鸨也不露面,只见一寸云片儿似的衣角飘飘而来——“怀公子。”
此时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红山茶一身绫罗丝绸,藕粉长裙,飘带翩翩,怀中抱着一把琵琶,面纱遮去半张脸,却也可见螓首蛾眉的绝代风华。眉目有柔情,却半点不艳俗。
她人生得天生丽质,嗓子也轻轻细细的,溪水流过石子般轻灵,饶是阅花无数的金怀刃也一时深呼了一口气。
“早前听闻姑娘最善弹琴,怎么今日却抱琵琶来了?”
红山茶一笑:“公子可曾去过鹿角巷?”
金怀刃道:“我是外乡人,只听说过这地方,却不曾去过。”
“鹿角巷有位公子,生得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最爱穿白衣。因着这个缘故,巷子里没人再穿白衣,只怕被他比了下去,两相对照,自惭形秽了。”
金怀刃道:“那此人定然是有貌比潘安的神采了。”
“确实,”红山茶眼波流转,“只不过,纵然这位公子穿白衣最是无双,平常也会穿红衣、黑衣、蓝衣。并非日日一身白。他穿衣如此,仗的是姿容卓绝;我今日为公子奏一曲琵琶,也是同理。”
金怀刃不禁叹息:“姑娘所言极是。”
红山茶仍是笑着,半张绝美的面容在面纱下若隐若现。
她施施然坐在软椅上,宛然是一枝冬日里的梅,抚弄琴弦,一曲弹成,调子悲恸,明明没有坊间的凄艳小词作衬,也让听者不禁潸然。
金怀刃轻啜小酒,恍惚间见红山茶珠翠摇动,不可方物,念道:“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盏醇醪心痛。”
红山茶道:“这词不该是这么用的。”
“这样用也没甚么不妥。”金怀刃却道,“管他原本什么是个意思,不过是我情意所至,张口便来罢了。”
听他的歪理,红山茶也是一笑。金怀刃道:“这曲子我是头次听,只觉得伤心极了。姑娘这番功力,实在令人叹服。”
红山茶道:“并非是我技艺出尘而是这曲子没有名字,却藏在许多个悲戚的故事。”
酒只喝了一半,正到了最尽兴的时候。酒爵水润润的,像上了层釉子,映着半张脸。
“那你便将这些故事一一讲给我听。”
红山茶叹息道:“这哪里是讲的完的。我只给公子讲一个,但望公子不要觉得扫兴便好。”
都城有一户累世清贵的人家,那家有个嫡出的姑娘,自小生活在府邸的大院子里,过钟鸣鼎食的日子。
姑娘从小习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卓绝。都城的贵族少女们没有不眼红她的,不单因为这个,更因为她和当朝太子是指腹为婚的姻亲,前途一片大好光芒。原本样样都好,样样都最完满不过。
变故在姑娘十三岁那年。
姑娘手握重权的父亲被栽赃入狱,不过多时,被下了满门抄斩的圣旨。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彼时府上的男丁尽数头颅落地了,等押着女眷上刑场时,又来了个光下巴的太监,念了另一道圣旨。
卷上写明,府上女子皆发配远疆,或沦落为奴。比起干干净净的死去,这样的折辱,还不如不要活在人世的好!
当初和太子的指腹为婚,也全作废了。姑娘远走他乡,半途奄奄一息,被一家妓馆的妈妈收留,从此在馆里卖艺不卖身。
等到姑娘长到花信年华,老鸨怕她岁月易逝,不能再做摇钱树,私底下将她初夜买给一个富商。那姑娘浑然不知,被下了迷药任人宰割。
醒来以后,姑娘几度心死如灰,可是没办法,日子还是要过的。她日日接客,却遇见了一个真心待她的英俊男子——他没有银子,从前见过姑娘也只是惊鸿一瞥,攒了整整一个月的钱,只为来看她一眼。
从这时,金怀刃便想:既然是个悲剧,那结局肯定是被老鸨发现,两个人双双化作比翼鸟……
这时红山茶却说道:“这时候姑娘醒了,发现根本没什么妓院和男子,自己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而是个穷苦姑娘。一切都是一枕黄粱。”
“这也并非是个悲剧。”
红山茶眼波如醉,吐气如兰:“看客哪里会知道,故事里的人悲不悲。无非是一个人眼里一个样子。”
“故事讲的不错,琵琶曲也倒好听。”金怀刃矮桌下的一只手轻轻搭上剑,“只不过,这样掩藏在勾栏馆子里作花魁,是否有些自贬身价?……余眉山。”
“红山茶”听了这个名字,缓缓起身:“怀公子,你这话什么意思,奴家不懂。”
金怀刃冷笑道:“你不懂?余眉山,做戏做全套,你扮个花魁,还要给嫖客讲段故事,是拿旁人当傻子,还是低估了你《葬魂曲》的声名远扬?”
说罢,金怀刃一剑就向她心窝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