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小
夜曲,疏疏听到一阵来自远方的羌笛。
如果不是有这笛声,我就会在这塞外小栈的满目静好夜色里,忘记了这里始终也有放牧和屠宰的这回事。
看眼前点点白露,由近到远立遍黑色的墓碑头,待风吹起一整片泠泠的晶莹,如一双双含泪的愁眼,望与银河星光一起明明相闪烁,摇曳惊动
人间,天上。
晚饭时寿昌海与天刖楼的人果然就坐一块儿,言语热闹,好似亲密无间。
我有幸坐了窗边,往外一照眼就见到那月亮,象苍天垂累在黑夜额角的一滴银色珠泪。
近处闪耀的是大串的红灯笼,用墨色书写了食肆的名号向外招徕新客,戏说囫囵吞下的一肚子光明。风来,依依摇摇地抖出竹笼架子的深影,天罗地网一道道流布在桌面上,事物暗里失了正色。
但空气里一条滚辣的香味反而流淌得更浓烈了~~~~~~~~~~~~~~
这时段点的酒菜也已经一一摆放上来:
干锅茶树菇,水煮沸腾墨鱼,泡椒小肠皮,还有冰镇过的凉草药茶等铺满了一桌子。
此地面食尤其好,细溜的特产黄面从筷间滑下去,如金灿灿的砂粒从指间漏过,道道流光穿梭,擦响唇齿,面上几块煮得香嫩正好的驴肉,因为烧得入味,寿昌海食量大的男人们子吃完又添的很不少。
尔峥嵘去添面时正路过贺蓝三身旁,就顺势用三角肘在他背上一敲,贺蓝三正低头大快朵颐,遭袭后不免“嗷”一声闷叫。
尔峥嵘却神秘地凑头过去,笑嘻嘻跟他说:“喂,兄弟,跟你说一件事哦。今朝驴肉正好没了,我们刚才就吩咐厨房把你那头拉来宰了,要是你明天再往集市照以往那样买一大麻袋经画粉本集呢,就自己辛苦些背回营地去吧。诺,你驮书的牲口现在已经在碗里横搁着了,”他摇了摇脑袋,故意叹一口气道,“看起来是叫不醒了。”
“你骗谁?”贺蓝三呸地吐出一根墨鱼骨,也回了一拳,得意地笑道:“我的驴有个习惯,就最怕高大的胖子,只要胖子一挨近它,它的眼睛先瞪圆了耳朵竖起来,眼神敌视,再有熊掌轻轻一触它,就立刻叫唤起来,它的嗓门大得连聋子都听见。我会听不见?它又长得瘦,没几两油水,所以我从来也不担心它会被人偷杀掉。”
“哗,这么干瘪难缠的驴子真不愧是你养的,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尔峥嵘又举臂呼吁道,“明天大家等着一起打劫贺蓝三在集市淘来的经变画粉本集吧?那才是好东西。他一心搜索,到时候收获一定不少,我们就来黑吃黑。”
这个倡议倒是立即受到了众人欢迎。天刖楼的女子们纷纷响应,摩拳擦掌龇牙笑道:“天刖楼的姐妹对有关大自在天的当然不可放过,我们是抢定了!”
几十只玉爪在空中挥舞,气势汹汹作势成夺书状。
贺蓝三一见这阵仗非凡,先自慌乱起来,忙抱小孩一样两手捂起来满把现在还根本不存在的“明天掏到的粉本书”,叫道:
“等一下,等一下,有关大自在天的粉本描述我可以抄送给天刖楼一份,但底本我还是要留的,那些是很难找的版本……”
“不行,我们现在是强盗,有没有见过与强盗讨价还价的?”
天刖楼那名身材娇小的绿衣女子不依不饶地坚持口头抢劫。
这回贺蓝三正色道:“嗳,你杀我的驴,至多翻脸赔钱,要是抢我的书,我就要和你拼命了。”
由于被开玩笑者太认了真格,大家面面相觑,一时气氛就有点冷。
贺蓝三忙又一笑,眼珠一转,想嫁祸给郭驴儿,“我看,肉要是真不够吃,倒可以先把这头野驴煮了,瞧这厮已经趴手趴脚靠椅子躺倒了。大好肥驴,谁当烹之?大家还不牵了去?”
同“海”的青衣人徐清忆小声补充道:“这驴应该是自己撑翻的。我刚才看到他把那驴肉黄面都呼噜呼噜都划下去有三大碗了。”
“什么!”贺蓝三夸张地弹跳起来,指着郭驴儿大呼小叫,“好家伙,驴吃驴肉,分明是同类相食,却没点物伤其类的心?竟还这样吃冤家似的,实在太过分了!”
只听郭驴儿梦中撇了撇嘴,以两声呼噜作为回应,原来他酒足饭饱,早已经睡熟了,但嘴里还含糊骂了声:“混蛋!全他妈看脸下菜……”
众人看看他的脸,忽然一下子哗地爆笑起来,天刖楼一群女子却故意下筷如雨点,去夹烂那烧得酥软的驴肉,不时白眼他。
但小三子一腔正义凛然的指控竟遭遇到如此鄙视,郭驴儿骂完后就翻了个身,彻底背过身去。他更讪讪然了,一个人垂胸顿足地郁闷不已。
天刖楼主慕容薇尘这时就来向他请教了他本人最爱回答的问题。
她笑着问道:“对了,小三子既有搜集各本经画书,那以你目前统计出来的,除了〈大自在天往世书〉那面未完的,其他天人〈往世书〉里有关于大自在天的,一共有多少内容?”
贺蓝三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腰杆子一挺,一股脑儿把资料从口中倒出来:
“根据我手头已摹拓下的粉本来看么,有大自在天出场的共是《舞亡品》,〈灭城品〉,《分水品》,《折首品》(这一品讲的事涉及了老梵天),〈搅乳海品〉(这一品其实是以遍入天为主的。)……那这几篇,我最喜欢〈灭城品〉,讲的是‘魔三子’下界入朝做官,统治金,银,铁三城,用权势刮了大笔民脂民膏,还经常骚扰欺凌其他弱势群体的众生,而三子之间邪恶联盟稳固,三城周围的阵势又坚固,谁也攻克不下,连自在天的托世家庭也遭到他们荼毒,于是他苦等十六年后,趁着三人连成一线出现在攻击范围里时,就用极佳的眼力和巧力,打出了‘怒目金刚’(一种小暗器)一一摧毁了魔三子的肉体,使百姓安享太平。那画面的布局冲击力极强,人物情节生动。可谓早期的上品。”
天刖楼的女子则大多不同意“上品”的定断,头摇得象十几只拨浪鼓。
那名资格很老的青衣女子便咚咚咚地敲桌子抗议道:“我还是觉得〈分水品〉更好,此时大唐社稷将倾,犹如恒河决堤,他却能英勇地以头接水,分为七股势力,周旋其间,说服那七个节度使抵抗安禄山的叛乱军,稳定江山,就好象把一泻下地的恒河水沿着他的发髻分成七条支流,缓缓流入人间,这才叫大济苍生的壮举哇!”
“至于〈折首品〉,完全是某大神性格的展露呢,卯起来真是“遇神杀神,遇佛灭佛”的,谁都不怕,哪怕创世者都不在眼里。看不过大梵天的人间化身作为前辈却为老不尊,一边拼命要看美女,还要一边戴着个漏洞百出的正义面具遮遮掩掩去骂美女们都是红颜祸水。大自在天本是‘性情中神’,很看不惯他的作风,与之辩了几句,结果话不投机,一怒之下索性抢剥了梵天脸上的五彩面具,提在手上一路扬着走过去,结果人人都知道这事,搞得大梵天很难堪,老头儿最后只好自己找台阶下,人前都拼命解释说这件事是自己故意牺牲面子为了成全大自在天的声望云云……”
“还有还有……那最最深情的〈舞亡品〉。唉,真是的,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沙蒂那女人为啥要自焚?就因为她爹看不上大自在天?她自寻死路后,倒害得他悲痛不已,几乎自毁,以后一直独在雪山苦修,再也不动感情……可见,性格太激烈的女人不适合他。还是小鸟依人的温驯服帖,能给他带来幸福……”
一群花痴一谈到大自在天就没个完,面纱下的一双双眼睛迸放出足以燎原的星星火花。
贺蓝三早料到她们的反应,也阻止不了,只好两手一摊无奈又无力地道:“随便你们好了,反正我对大自在天没感觉。一是由于他男生女相,太秀丽了,二来性格太高傲也太孤僻,反而少了天神应有的亲和力与领导力,所以嘛,我还是比较欣赏另一个大神遍入天。”
紫衣艳丽的季美宿冷笑一声:“嘿,遍入天?就是那个自以为是,自命风流,被故意塑造得‘高大全’的花心萝卜头儿。喏,能够坐拥三界大权,名为守护神,但打败某魔王后接收了他的几千个处女,整天醉枕美人膝,甚至连有夫之妇都不放过,而且自己不是东西,却还夸口要求美人们都对他忠贞不二。他那厚颜无耻的存在也的确是作成了男人们梦中共同的猥琐向往吧。”
贺蓝三不敢与她冲撞,连忙低头吃面。
但她这番话却引得几个天刖楼的白衣少女跳出来,一脸清纯地倒来为遍入天的花心作辩护:
“季姐太偏激了。男人风流些不算什么,何况他对每个情人都很有感情的,听说送了一个妻子一朵珍贵的如意宝树上的花,另一个妻子吃醋不开心,他二话不说,舍生忘死地冲进帝释天的天国,把整棵如意神树都拔来她面前讨好她,端的是英雄气概浪漫感人啊……”
季美宿眼也不抬道:“哦,我刚才的确没算有些女人自己犯贱,纵容男人去风流的那份自身责任。另外,后面那桩‘真情表露’的大神轶事,其本质是‘舍生忘死’的‘天界抢劫案’,如今朝界已经张榜通缉,有知情者赶快往天界衙门去报个信,一起来祈祷土匪头子遍入天大哥早日被绳之于法,以挽回民众们对天朝治安一点可怜的信心,谢谢。”
几个少女的脸全气红了,自回座位交头接耳地交流控诉:“什么女人啊?三从四德一样也没有,简直就是个泼妇……”
她们围成一堆,眼也不瞟季美宿,却在高声谈论她的恶劣行迹,同仇敌忾唧唧喳喳念个一阵,起头的气愤突然就转变成了一种类似邻居妇人们饭后聚在门口谈论家长里短的兴奋劲儿。
“三从四德?……”季美宿懒懒地看着她们的转变,不由得撇撇嘴,笑眯眯地拍拍那条盘在她身上宝相花斑纹的大蟒蛇头,用筷子喂了它一大口驴肉,喃喃道:“小鳞片啊小鳞片。你是知道的,一切天真少女的毛病,就是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天真,对世界的看法往往总一相情愿。就如学三姑六婆去诅咒念叨别人有多不是,却丝毫不能证明她们有理,只会把一点点涵养德行都丢光了……”
那蟒蛇一时吞不下那被强塞的一嘴驴肉,或者食物不对它一向的胃口,拼着命好象要呕吐出来的样子,蛇头一伸一缩地点着,倒状似赞同。
而那些少女在一边听了,也全都象吞了一嘴驴肉吐不出一样,张口结舌,脸色发白。
“咦,为什么你们说的这些经文上的事体,我好象都知道?”
我忍不住越听越狐疑,而脑中一片山河浩浩汤汤涌来,好象穿渡萍水云时那层层叠叠的迷幻景色,纷乱得抓不住流动中的任一住相,便又自行身后流走了:
“……难道说,我看过这出〈摩耶六道明义经〉?就好象,我也见过那个出现在沙漠里的‘动天一窟’蜃景里的大自在天象……”
“其实,〈摩耶六道明义经〉全本经书从来也没有人见过。”
寿昌海的朱衣书生叶断霜见我有些不解,就连忙在一边加入解说,耐心且有条有理,让我怀疑他天生是做夫子的料,他说:
“就连有没有这样一本经书现在都得存疑。天台宗判教大德们开的那份伪经单目录里,此经内容也是空缺的。所有描述只是一句总结:行过冠礼后的成人仍然会津津乐道的神话英雄故事书。有人考证到,《摩耶六道明义经》曾在狄仁杰大人的公案边出现过,他的日记里还记录着某一天他在看这书,并找到灵感断出一件奇案,随着狄公的声望越来越高。于是民间把这经更加传得神乎其神。中原佛学界本着佛经上说‘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对内容始终不详的《六道经》抱谨慎观望态度。
但边塞的经变画家想法可就多了,为使自己作画方便自由,多数就假托这本伪经作依据题材,郎执,江两全一代匠师把每一品的主线模式都约定俗成为类似于‘六师外道劳度叉等与正道主角舍利佛多次斗法失败,最后忍辱服输,归依佛门的故事。’过程就落在一个‘斗’字上,显摆出各样法宝,魔女美色妖娆,两相不时对阵,直杀得精彩纷呈。而人物角色则总归划分为六道里的善人(往往是主角)与拼命要找善人茬儿的恶人,而最后的结局总是水落石出,外道服输,邪不胜正,主角(大部分是佛的本生转世)经历这种种波折,看破红尘,修成正果。
所以,《摩耶六道明义经》一向就只有壁画,找不到文字经。而那些‘窟景’里的故事底本也都是各个造象工匠自己从神话史诗或其他佛经喻品里捞出一些材料来再加工拼编的。我想,你看过的大概是文氏‘动天一窟’的粉本集吧?
说到壁画粉本集,是一些僧侣与商人合作,把已成的‘洞窟内景’拓下后雕版付印的小册子,用来召集世俗供养人出资供应工匠个人衣食的产品,也让人便于携带与欣赏。一般人也靠着这种书册才得以窥存‘窟景’详貌。要知道,北区匠师的洞窟周围一般都有他们布置的阵势,工匠的洞窟规矩是不许外人出入的,以免打扰他们禅定与创作……”
“那么我看得就应该是粉本集了。”
我忽然又想起叶断霜在七刹岭说的话,笑着又补问了一句,“既然‘动天一窟’周围有阵势把守。叶兄却能够进入参观,看起来那阵势设得也并不如何吧?”
叶断霜笑了,把他那把墨黑色长剑从膝上放到了桌面,有些傲然地道:“那是因为,我也是一个小小的刀手工匠,曾在北区自开了一个洞窟。与画工们相处得久了,知道他们雕像布局的思路,那普通的阵势自然也就难不倒我了,我自能根据一些行内人能够了解的端倪找到其门去入内窟参观,虽然因时辰变化最后也没看全。那个门,也就是那工匠自己用来进出的一个。”
我点头:“没错,破阵最好的门道本来就是猜出布阵者的心思,测出他的位置,就好象布阵也就是我知你你不知我,从来知的一方就用对方不知的手段迷惑和控制他。可是,如叶兄所见。‘动天一窟’内景里竟看不到天人道?而外面的蜃景又显示不全,又如何理顺具体故事时间,每一品的发生时间?”
“时间上相当混乱。可以说,根本无法理出个头绪来,”
叶断霜比划着,好象眼前充斥着一团巨大的乱麻,他要在空中抓出一个线头来仔细评价,“如果……以诗类比画,那先前郎执,江两全的经变画欣赏顺序都是从右向左边走边看,好象叙事诗;而谷世寂的画则如一则则短小精悍的寓言诗。没有时代背景,好象一棵大树上各生的独立果子,每一个就是一品故事。文臣主的‘动天一窟’原本佛龛塑像正对的那三面壁画上绘的也是释迦牟尼从下界投生到成佛的整个过程的故事画——《如来八相》,情节从右向左发展,和江两全一路。
但自从他添上佛像后壁的背屏‘五道盘’后,画面就复杂多了,乍看来就好象安史之乱前盛行的‘弥陀净土’图那样,只顾浓墨重彩对每一道的状态进行展现,可喜欢故事的大众无法入手,看起来总少了些代入人物的趣味性。
好在文臣主别开一铺新意,画完五道盘后连忙额外立了几面石屏风在巨盘两侧,因为变化的主角是天人群,他就用司马公《史记》的风格在屏风上连续画了十几个天人平生经历的《往世书》,以个人列传来诠释六道盘上整体经变画的细节。
以后他就专心又作一扇扇屏风画,共作了九十八面小屏风,那市面上的壁画粉本集就全是用他小屏风上的画付印的。今朝也未书尽全部天人的命运,事实上,可以说,除了前期的三壁连环画——《佛本生之如来八相》是大功告成的,每一部天人的《往世书》都没有完结。而待人人都追问着结局时,文臣主却弃窟失踪,十年来竟然谁也找不到他……”
“真糟糕……”我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