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逢巨变以后,我家那位垂垂老矣的老爷子,我的曾祖父,带着风华正茂的我的曾祖母,与及一众亲属撤回到了他的出生地,我的“桃花岛”老家。
据我爷爷回忆,他说他当时不过10岁出头。我爷爷是我曾祖母所生第一个小孩,由此可见,我曾祖母当时尚未而立。
一个尚未而立的女子,如果放在现今这个时代里,都还在学校读书。早早混出头了的,也便是英姿飒爽的职场女精英。再不济,出生贫寒读不起书,或者自家不爱读书不学无术的,就算是进厂打工,也都仍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可她,却已经是三个小孩的生身母亲。还被年事已高的丈夫带回到与世隔绝,远离尘嚣远离故土远离亲人,甚至连语言都不通的小岛里。还要和许多素未谋面,只是活在知道的概念里的,那些年纪比她母亲、甚至祖母还要大的,她丈夫的其他妻子,还有儿媳妇、与及丈夫的子子孙孙们生活在一起。更要面对小岛上那个枝繁叶茂我的家族里,庞杂的、纵横交错的宗族血缘关系。
她要去过一种从她出生以来,生活了那么多年,从来不曾存在过在她认知里面的生活。
那种孤独、恐慌、与无助,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尽管皆说从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但恐怕没谁不能体会她心底里的绝望与悲伤吧?
我曾读过余秋雨的《文化苦旅》,里面有个关于牌坊的章节,令我感触良多,读罢不忍,止不住泪流满面。
而令我泪流不止的原因,便是因为她,我的曾祖母。
我想,她原本也应该是那书之中描写的,那些一座牌坊,一方空坟守护着出逃的少女当中的一员。她本该知书识礼,拥有良好的文化素养,不管去到哪里,都能养活自己,好好生活,坚强活下去。然而,她却是个从小被裹了小脚,待在家中等待出嫁,压根就没机会接受教育。
甚至,在她才刚到花季之年,便被至亲家人塞上了花桥,三书六礼、风光大嫁给了一个年纪都能做自己爷爷的老头子。
还好,故事的后来,在那个曾经将她当成联姻工具的家族里,到底还是有人放不下这血脉相连,血浓于水的她。
她的亲弟弟,终归舍不得将她弃之不顾。
尽管,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既然存在利益捆绑。
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
我的家族遭此巨变,她娘家的家族又如何能幸免于难?
但是,烂船当自有三斤丁,她那个家族毕竟是原本扎根在那个小县城里的本地势力。最起码,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不得不举家老少迁离城市,回到出生地那处小孤岛里。
血缘至亲,切肉不离皮,她的亲弟弟终究舍不得她。
她的亲弟弟,我爷爷的亲舅舅,在收到她偷偷寄回的求救信后,无顾家族阻扰,不顾一切前往营救。与她里应外合,将她偷偷带离了“桃花岛”。
是的,偷偷。
她是带着她所生的三个小孩,逃亡式脱离夫家,回到生她养她的那个小县城里去的。
事实上,对于她而言,是“偷偷”,对于我曾祖父而言,则是默许。毕竟,我曾祖父当年,虽然算不是啥大人物。可是,在原生家族里,无论如何都算位叱咤风云,德高望重的人物。在当时那座闭塞的小岛上,在自己出生的大家族里,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的妻儿又如何能不备受关注?况且,整个小岛,数条村庄,所有人民,全都同根同族。而我家,恰好就在小岛正中央,祠堂边上的村子里,全方位被包围、被守护着。
如果不曾得到我曾祖父的默许,您可别忘了,她还是个裹小脚的,恐怕就只是她自己一个人都插翅难逃吧?更何况,还带三个小孩子,最大那位不到10岁?
而我爷爷,就是被她从小岛里带出来的,三个小孩当中,她的长子,也是唯一她所生的儿子。之所以说得如此分真,那是因为老爷子的儿子很多,按理说,也全都是她的儿子。
我爷爷离开他父亲以后,在他后来成长的那个小家庭中,他是他母亲的唯一希望。他那个裹小脚的母亲,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独自一人带大他三兄妹。他是这个小家庭里的长兄,也是这个小家庭里唯一的铁血男儿。
在我爷爷的描述中,跟着他妈妈回到他舅舅家里。在他舅舅尚在世时,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幸福。他妈妈跟他们兄妹也一如在父亲身边时一样衣食无忧。
尽管,断不可能会是昔日他在自己父亲身边时,在那场大火尚未到来之前,那种豪门巨富的派头。但是,生活还是相当富足安稳的。
若非富足安稳,他舅舅就算有心也无力,那便绝无可能敢去营救他们母子。更不可能将他们一众带回自家抚养照顾。所以,他们母子在他舅舅还活着的时候,过的仍然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好生供养着的生活。
然而,好景不长。这光景在他舅舅悄然离世后被彻底打破。
在他舅舅离世后,他们母子栖身的他母亲娘家那个大家族便也开始分崩离析,更枉论顾及外姓的他们母子四人了。
于是,他们被安置到别居,他母亲的娘家到底是给了他们一个容身之所,分给了他们大屋一间。但是,从此失去了庇荫,断绝了生活来源,只能自食其力。
然而,他的母亲却是个被裹了小脚的,哪里来的生产能力?连去给别人家浣衣做饭的能力都没有。而她三个小孩尚且年幼,嗷嗷待哺。她只好承接破香骨的手工活,回家里埋头苦干。
知道啥是破香骨吗?就是庙里焚香祭祀所用的那种香,制作那种焚香所需要的竹签子。
而我爷爷终其一生都在不停念叨“我娘含辛茹苦破香骨带大我们兄妹仨……”。
是的,我爷爷爱他母亲。
他爱他母亲,爱到他父亲临终,族里派人传信让他回去送终。他老父亲交代必须得请回这个他仅剩的小儿子。前来传信的人,还说苦口婆心说老爷子放心不下这个小儿子,还留着几箱白银给他,让他务必回去继承。他都听从母亲意旨,并没回去。后来父亲死后,族里还派人传信了好几回,仅仅只是让他回去继承遗产,他娘都不许他也回去。
甚至,就连他父亲的孤坟,他也是到了其母往生以后,才得以自由回去上香。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哪有儿子不爱自己父亲之理?
甭管父母之间是何种结合,他的父亲对于他母亲来说是怎么样的存在,但那到底是他血脉相连的生身父亲。哪怕从未见过自己生父,从不曾在父亲身边共享天伦之乐。动物本能的血缘天性,都会对生身父母无限眷恋。
更何况,他毕竟在父亲身边生活了十来年。十年的朝夕相处,别说是生父,哪怕就是养的猫狗,都必然会有深厚感情。
面对他自己的父亲,那个心心念念惦记着他,那即将走到油尽灯枯,人生终点站,还在担心他过得不好,想方设法想把仅存的遗产留给他,并即将再无相见可能之人的召唤。他竟然无法前往相见,无缘见他父亲临终最后一面,更枉论为父亲尽孝送终。对于他来说,会是怎么样的一种伤痛,会是怎么样的一种遗憾?
可是,他终究狠不下心违背母亲意旨。母亲禁止他前往。担心他从此被抓回到家族去,再也回不到她的身边来。他是她活着的唯一希望,仅有的寄托。更是她人生的救赎,救命稻草般的存在。她不容许有任何差池。她赌不起,更输不起。他终究执拗不过他的母亲。
更多的,我猜,或许是不舍得违逆他那个风雨飘摇,可怜巴巴的母亲吧?
他爱他母亲,毕竟,生长在那个年代里的女人确确实实太可怜。而她并不是别人,而是与我们血脉相连的人,哪怕我从不曾见过她,仅仅只是闻说她的故事,也时常禁不住泪流满面。更何况,对他来说,那是他自己的母亲。他更是亲眼见证自己母亲悲剧一般的人生。教他如何做得出伤害忤逆之举?
是的。他到底听从了母亲旨意,没缘赶回去见父亲临终最后一面。这是我爷爷在生时,多次念念叨叨提起的往事。几近祥林嫂式碎碎念,跟我印象里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看书发呆,逗鸟观花的咸鱼爷爷形象极其不相符合。我想,这必定是他心里最深沉最伤痛的遗憾吧?
他爱他母亲。爱到毫无原则,盲目顺从到愚孝程度,他不舍得母亲有哪怕一丝一缕难过。
所以,到了他能自力更生的年纪,他竭尽全力去拼搏。开武馆、做生意、开办工厂,他想尽一切办法,尽他最大能力賺钱,就是为了令他母亲开心,让他母亲能够安享晚年。
他曾经实实在在奋斗过,踏踏实实从社会最底层崛起。从一个只能靠着裹脚母亲破香骨,家庭所需每一分钱里都带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的母亲血汗,跟母亲、妹妹相依为命的单亲家庭里长大成人,再通过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毅力,将自己风雨飘摇的家庭带回到中上层。
是的。我爷爷也曾暴富过,可他把赚来的钱,分文不剩全交给了自己的母亲。而他的母亲是个不曾读书,十六岁便被家族当成联姻工具嫁给了他父亲,还被裹了小脚丫的封建旧社会政治牺牲品。更是尚未而立,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三个儿女的苦命女人,她经历过由社会最上层直接被打落社会最底层,犹如从天堂到炼狱般的起伏人生。
对于她来说,钱都是藏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才最安全吧?
她竟然把我爷爷交给她的钱,既不用来搞生产搞建设,更不舍得花不舍得用,而是埋在了自家睡的床底下面。
那些钱,一直被埋在她的床底下,直到新中国建国很久后,当她得享高寿,寿终正寝以后,才被我的家人挖了出来。
这时候,民国的钱早都已经错过兑换期限非常久远了,全都成了白花花的废纸。除了能用来当墙纸糊满自己家里所有墙壁,一无所用。最终只能付之一炬,伴随她的离世化为乌有。
而我爷爷爱他母亲,也并不仅仅体现在,得知他奋斗半生的心血,全都付之东流,根本毫无意义时,他只不过无奈一笑。更体现在他被包办婚姻,他母亲硬塞给他一个他打心底里排斥的婆娘时,他也一声不吭地接纳。
并且,他人前人后待她友善,生怕其母看出端倪。
只是,唯一能够遵从自己内心的事,就是始终坚决不碰那女子。一如鲁迅先生对待朱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