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头我偷跑出门游山玩水，尚还因途遇溺亡事件慨叹世事难料。没曾想，这头竟是最后一次机会，能与外婆好好相聚。然而，我竟然都已经忘了，那天到底可曾见到了外婆没有。因为，满脑都是寻找世外桃源的兴奋，连饭都吃得心不在焉，一直思考着以什么样的理由溜出门，才会显得不唐突，以便更神不知鬼不觉。哪里还顾得上，要跟谁再多待上一时半会？
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世人常常容易犯着同一个毛病：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之后才追悔莫及，终其一生都是遗憾。
有些人往往在不知不觉中，便已经见完了此生最后一面。蓦然回首，往事已经年，终究回不去。
然而，人生又怎会有先知？
在我平生首次亲眼目睹真正意义上的尸体，那种酱紫色的阴影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当我还在哀叹别人的离去，他人的伤逝，外人的天人永隔之时，措手不及地迎来了至亲骨肉的分离。
在因偷跑出门，被全家兴师问罪之后，我沉寂了很久一段时间。再次被严加看管起来，被严锁家中，相当百无聊赖的某一天，妈妈突然匆匆忙忙从外面赶回，二话不说拽了我出门，魂不守舍地领着我就往医院跑。
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惊慌失措的表现，暗淡惨白的脸色，储含泪水的眼角，我心中纵然有十万个为什么，都断然不敢问出口。只能低着头，任由她牵着我，不停在赶路。
很快我们便到达了医院，大门、厅堂、过道、楼梯……，一路穿行，直达深切治疗室。
当我们到达那扇只能隔着玻璃往内看的窗前，我见到了我的外婆。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里边的床上，如同在家安详地睡着了一样。然而，此处是医院，并且，外婆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我们只能隔着玻璃窗，看着安静睡着了的她。我心中那一句“妈妈，外婆还会再醒过来吗？”始终不敢问出口。看着大人们脸上阴云密布，特别凝重的神色，再多的话便也只好咽下去，憋在了肚子里。
隔着玻璃窗，见了外婆那一面。之后，过了没几天，妈妈突然告诉我，外婆走了。她已帮我向学校请了假。接下来，我被带到的，便已经是外婆的葬礼现场了。
那一天，送葬的队伍特别长。
我们抵达现场之时，通往灵堂的路口都被人群给堵了。我们想要挤进屋，得穿过或悲泣、或呜咽、或哀鸣、或嚎哭着的，或跪、或蹲、或站的，守在门外的长长的队伍，拥挤的人群。若非早就知道，这是我外婆的葬礼现场，或许，我会以为，这里又发生了啥，类似于那天紫褐色人事件。这是个被围观的事故现场，而并非葬礼现场。
这样的葬礼现场，实在过于罕见。虽然，或许大户人家都爱搞排场，红白喜丧都爱往大里搞，只要乐意花点钱，人头一充，场面多大都能有。然而，钱买不来真情实感。这些人脸上的哀伤，却都并非靠演技。何况，我们根本没人为此花钱，更没人需要拼演技。
这些闻讯前来的人们，都是自发自愿来送我外婆最后一程的。并且，绝大多数都是从旧城区里，我妈娘家老宅子那边赶来的旧街坊。而这两地之间，还相隔着不短的距离，前文里曾经描述过。
令到这些人不嫌路遥，不厌其烦，甚至，真情流露，止不住悲伤泪流的我外婆。在世之时，是个方圆百里颇有名望之人。而令她素有名声的原因，并非因为她有啥突出贡献，或者巨大建树。她只不过是区区一介草根小市民，并无可歌功颂德的丰功伟绩，也无可歌可泣的惊险故事。她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普通到丢在人群中，便再也找不出来。然而，她却又是个不平凡的人，不平凡到所有认识她的人，只要有人提起她，都会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连口夸赞：这真的是个好人！大善人！活多久都不曾见得这么一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世间不可多得之人！……
是的，这堆驻扎在门外的，自觉前来吊丧的人们，低头悲泣者口中念念有词的，翻来覆去少不了一句话：“这个人走了之后，这世界怕是很难再找到这么好的人了……”
在这种悲伤情绪中无法自拔的，念念叨叨哭泣着的，大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甚至，很多年纪比我外婆还大的，都赶来了送她这最后一程。这些人当中，多是跟她相处了几乎整个大半辈子的人。
我外婆是个有口皆碑的大善人，这个是我从小便熟知的事实。因为，不管亲人，还是外人，我常听他们说起我外婆。尤其是外人，每当遇见认识我外婆的大人，但凡他们得知我是她外孙，我都会因沾亲带故，总被特别高看两眼。他们说起她时，总会眼睛闪闪发亮，扬起手中大拇指，然后，用一脸怀缅与赞赏的表情，接着便是开始讲故事。讲诉那些他人亲身经历，或者亲眼目睹过的，我外婆那些年做过的行善积德之事。人们都说，像她这样的人，应该称得上为“活菩萨”了。
老实说，我听不懂他们说的关于我外婆的故事。也根本没多少兴趣，所以，一个都没进脑子里。这就跟我听说的，大人口中广泛流传着的，关于我奶奶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的故事一样。因为，她们在我眼里，都只不过是个老太太。
而我外婆，比起我奶奶，我更爱听的是关于我奶奶的故事。毕竟，对比起平素沉默寡言，终日眉头深锁的我外婆，我奶奶显得更加和蔼可亲。况且，我跟外婆实际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事实上，由前面故事里，我以去看外婆为借口，却连是否看到外婆都完全没印象，已经能看出端倪。我跟外婆不亲。除了知道这个人是我外婆，她是我妈的亲妈，我知道她并不会伤害我之外，我几乎感受不到她于我来说是亲人。反正，在与她之间，我确实感受不到一种来自亲人应该有的温度。
在我记忆中，一直存在着一个与她有关的画面。除了这个画面，我对她所有记忆基本都是模糊的。
那是在我偷溜出家门，打着去看她的幌子，寻找“世外桃源”那事发生之前的不久，她去了我家看我妈。而她离开我家之时，正巧碰上了我该出门上学。然而，不管是她，还是家里大人，都没人提议我俩一起走。而我俩走在路上，一前一后隔着距离，步速也不紧不慢刚好保持了一致，我不知道她到底咋想的，反正，我自己是不好意思超过去，更加不敢赶上去。所以，便慢悠悠地跟在她的身后，甚至，还有些许希望她能走快一些，以便我能赶紧摆脱这种尴尬的气氛，更快回到学校去上课。
而就在这一路慢悠悠溜达的过程中，她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向我走了过来。我被吓得僵立着，背后怕都还微微渗出了汗……然而，她一句话都没说，就往兜里掏出了两张整张的一元“大钞”，塞到了我手上。然后，便头也不回，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
我被吓得有点懵圈，嘴里那句含糊不清的：“谢……谢……谢谢外婆”，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清。
我拿着这笔“天降横财”有点懵逼。因为，首先，当时我年纪还挺小；其次，当时物价水平很低，是个一毛钱还能买小冰棍的年代，除了我那位把塞钱给我这事当成了兴趣爱好的冤大头老爸之外，从来就没有其他人会塞给我面值一元以上的“大钞”，甚至包括我妈。而且，我外婆她老人家，连话都不多说一句，塞了钱转身就走了。我这头都还在发愣，尚未回过神来，那头她已经很快消失在了我眼前。
这TMD就是传说中的活**吧？做好事不留名？可您老人家，就算不留名，也不至于连话都不留一句吧？
如果不是捏着的两张一元“大钞”，在手中传递着真实的触感，我会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缓过神来，我不禁眨了眨眼睛，可眼前早已没了她的踪影。
我脑子里只剩下她那光着脚丫，大踏步潇洒离去的背影。是的，她还有个怪异的特征，爱光脚走路，不喜欢穿鞋子。哪怕，儿女送她再多鞋子，她总是不肯穿。她话不多，不爱讲道理，也不愿意跟谁说理由。反正，就一态度，你只管买，她就不穿。你买了是白买，她收了可不是白收，反正，不会浪费，因为她还能拿去送人。
用真正关心她的人的话来说，便是有自不在领苦来受。用好事之人的话来说，便是穷到鞋都穿不起。而在小时候的我眼中，她是个特立独行的，我始终没办法理解的人。在长大以后的我看来，她是个苦行僧一般的人物。或许，用封建迷信那套说法，她就真是个来普渡众生的“活菩萨”吧？
到底应该怎么形容她，我不知道。或许，有人会觉得她很傻。
“先人后己，割肉喂鹰”用这八个字来形容她，绝不会有任何人敢反对。这八字，便是她短短一生的真实写照。是的，她还用自己的生命，印证了坊间流传的“好人不长命”这一说法。
坊间流传一种说辞：“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没尸骸”。似乎是专门用来调侃烂好人的。
是的，烂好人。任何事物的本身，都必然存在两面性。
更何况千人千面，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每个人对事物的看法都只会站在自己原有的立场，局限在固有的三观和认知层面内，人人生而不同，每个人都不一样。
并非所有的鱼都生活在同一片海洋里。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没人说？人生不过我笑笑他人，他人笑笑我仅此而已。
自然，哪怕是如我外婆一样的人，在生之时得到歌功颂德，在走到人生的尽头，还有人真心哭送，自发送行者队伍，十里长街。
看不惯她的人，也都一样会存在。毕竟，爷孙骑驴寓言嘛，不也常常发生吗？反正，在某些人眼中，如她一般的人，要么假要么傻。而已经盖棺定论的她，假是假不了的。毕竟，没人能假装整整一辈子。那么，便只能是傻了。
是的呢，傻，很傻。
看着这送葬队伍中，哭得涕泪齐下的，是挤大门外那些，对于她真实完全的人生意义来说，根本毫不相干、不值一提的外人。而跟她息息相关，血脉相连的，除了她生下养大了的那几个，她的亲生儿女是真心实意爱着她，会因为她的离开而难过的之外。其他人，能够真正流得出眼泪的，也便只有我。而我，其实，只不过是因为，离别情绪渲染，骨肉至亲之间的决裂哀叹，更多的其实只不过是同情。
因为，我始终忘不了她那张终日眉头深锁的脸，与及忙里忙外不停操劳的瘦弱的背影。对她劳碌凄苦一生的同情，对生命殒灭的同情。
我流出来的泪水，只不过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死亡的条件反射式哀叹。而并非那种至亲诀别时候，庞大的绝望的哀伤，那种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的疼痛。那种时常纠缠，午夜梦回，会一遍遍梦见对方。入睡前，默念希望能梦见，梦见了，紧紧抱住舍不得撒手，走丢了，会哭着醒过来的那种蚀骨思念。自然，当时的我，是不会懂的。毕竟，在她之前，我还从来没曾直面亲人的死亡。尚未亲身经历过骨肉至亲的分离，我以为，这就已经是最合理的悲伤。
我甚至在她走了以后，一次都不曾梦见过她。可能，你会说，那是因为我跟她相处机会不多。可是，我看着其他几个跟我同辈的，她的亲孙们，离开大人视线，便嘻嘻哈哈闹作一团。甚至，那个比我年长很多岁，明明都已经早已懂事的长孙，也都还在带头示范怎么装哭，还得意洋洋说出，自己往眼眶处涂唾沫，瞒天过海的经过……
我看着他们几个人，躲在我外婆的灵堂后，嬉戏打闹、哄堂大笑，我只感觉到背脊阵阵发凉。
如果说，我跟我外婆感情不深，是因为我本就不是她亲孙，也并没有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相处机会不多，所以，可以谅解。
那么，在我面前嘻嘻哈哈的那几个人呢？他们难道也不是我外婆的亲孙？也并没有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相处机会不多吗？
显然，这明显不是。
然而，为什么，这些人却如此淡漠呢？莫非这些人都天生凉薄，感情寡淡？明显更不可能，这些人都是她的种，身上流着她的血，带着跟她一样的基因。骨子里也都是非常善良的烂好人，哪怕对着无关痛痒的外人，都会舍己为人，克己复礼。怎么可能凉薄？更不可能寡淡。
然而，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如此？
事实上，这并不难理解。这就如同，我童年时代，一直对我妈妈感情不深，同样道理。
原因只有一个，对于她们来说，我们都是她们的“自己人”。所谓克己复礼，克制的是自己，当然，同时也就包括了“自己人”。
像我外婆这样的人，常常是好的统统让给别人，先人后己;坏的全都留给自己，克己复礼。可是，她就不曾想过，自己也不过区区血肉之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自己活着，都已经充满崎岖，你还要将不该属于你的痛楚，大包大揽在了自家肩膀上。也便只能应验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了。
对于她本人，悲天悯人菩萨心肠，令她终日愁眉、郁郁寡欢。对于她的“自己人”，我们可都不愿意做她的自己人，倒更宁愿做她的外人。
毕竟，因为就是“自己人”，所以我们被迫的便成了她们克制自己的其中一部分。她会罔顾我们的意愿，我们会被硬性要求，必须如她一样，克制自己。还能忍受和包容，她将因为外面不相干的人，那些跟她压根没有半毛钱关系的事，而产生的各种情绪带回家里。
她自己活成那样的人，本来就留给了我们相同的基因，并且还一直言传身教影响着我们。这都还不够，她还要留下一本传家宝训，并要求我们以此作为一切行为准则！
我妈妈还视为珍宝，一直妥妥保存在，甚至，还想逼着我跟我弟学。
天空莫名又盘旋着乌鸦……
可能，你说她很傻。
确实，也是真的傻。
然而，人善人欺天不欺。若非她的德行江湖皆知，有口皆碑。我姑婆，我爸爸的小姑姑又咋会瞧上了她的女儿，而将我爸硬塞进了她的家门呢？
追我爸的女人何其多，追上门来的那一个，事实上除了我爸本身不喜欢之外，还有他的小姑姑也同时阻扰。倘若，他小姑姑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她亲哥哥，我爷爷抱孙子的愿望，她不应该牵线搭桥我爸跟我妈，毕竟，我妈当时年纪小，等我妈妈能生孩子，必须至少得等三年以上。显然，令她看上了我妈，觉得我妈非常适合嫁进来我家，明显就跟我外婆的德行有关了。
每一朵玫瑰都带刺，每一件事都有两面性。关于好与不好，压根不存在根本对立的评判准则。只能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只要不触犯他人的权利，不伤害无辜的前提下，在法律道德范围内，每个人应该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每个人的意愿都值得尊重。至少在属于她/他本人的生命当中，任何人都不应该干涉。
就如同，我外婆，如果成为割肉喂鹰式烂好人，是她自己本人意愿，那我们都应该尊重她。任何人都不应该干预她、左右她。但同时，她也并不能将她自己那一套强加于我们任何人，哪怕就是她自己所生的小孩子。
因为你只能代表你自己，并不能代表我们所有人。我们无法干预你自己生命中任何决定，正如你也并不应该试图干预我们其他任何人一样。这才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