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五月十日,三亚。
夜,永不缺席!莹莹的地灯,给繁茂的花园裹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海,沉入了无边的幽深,远远的,有隐约的拍岸声…
风,是咸湿的味道,携着馥郁的花香…还有无法屏蔽的蛙鸣…
天,却是热闹的,繁星如织,像蓝幽幽的灯光下镶满宝石的锦衣…
花园里四散的别墅,寂寂的,似已入睡…
……
林烨身着一条蓝色无袖长裙,端着酒杯,站在宴会厅外的观景廊发呆。
她披散着长发,脸上是被焦虑和疲惫反复碾压后的茫然。
廊灯给她投下一个瘦长的身影,还好,不是形单影只,隔壁还有一个身着衬衣西裤的杨溢。
她这一晚把魂不守舍表演得淋漓尽致,微笑、聊天、敬酒全都像在演木偶戏。
瞒得过别人,如何瞒得过心细如发的杨总。
……
王姨并不是胆囊炎,多轮检查后,最悲观的结论已经呼之欲出—胰腺癌,四期!
只等专家会诊!
顾侒频繁南北往返,他的情绪就像雨季里奔腾的河水,沉默着,却让岸上的人有濒临决堤的恐忧。
林烨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煲汤、熬粥,拼尽了全力的挤压时间陪他。
但工作性质决定了,客户就是她的天,她俨然就是看天吃饭的庄稼汉——应酬、出差根本无法避免。
就算是现在,她也无法做到时刻陪伴。
……
林烨刚到机场,顾侒的电话就来了,他在电话里沉默良久,最终说道:
“林烨,我现在特别希望你在身边!”
他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和无法掩饰的悲伤。
林烨知道,王姨的会诊结果应该出来了,而且没有丝毫的侥幸可言。
……
两人在一起小一年的时间了,顾侒从来没有对她提过任何要求。
两人都忙,甚至林烨更忙,顾侒从来都是迁就她的时间。
这一刻,他心里该是多么的无助、难过啊!
她不知在电话里该如何安慰他。
他的心现在是用岩石垒成的山丘,所有的语言都轻如拂过山顶的微风,根本撼不动他心里的沉重。
林烨下意识的看了一下时间,轻轻回道:
“明早,我坐最早的航班回去!”
……
三亚的夜,哪来什么夜凉如水的清幽,风里都是潮湿的水汽,吹得人不好受!
一群深灰色的蛾子,蒲扇着翅膀、围着廊灯上演着恒古不变的追逐游戏。
杨溢在一旁站了很久了,他穿着件白色长袖衬衣、规规矩矩地系着条深色条纹领带,额头已有隐约的细汗。
认识林烨这么长时间,她的脸上几乎没有过这样的茫然。
他伸手把她手里的酒杯端了,走了几步,递给了附近端着托盘的服务员,又拿了杯水回来递给她,轻声问道:
“怎么了?”
林烨端着水杯,喝了一口,像是找回了些神魂,她扭头看着杨溢,说道:
“杨总,我想把工作暂停…
不排除辞职的可能…”
杨溢不动声色地把领带解下来,绕成一薄薄的一卷握在手里,这才低头看着她问道:
“为了顾侒?”
林烨叹口气,转身在面对花园的木椅上坐下了,幽幽说道:
“一个对他特别重要的亲人,病危了…
我觉得这段时间他特别需要我!”
……
杨溢想了想,半响回道:
“林烨,人生的任何决定,只要你觉得输得起,便也没那么复杂!”
林烨抬头看着他,拍拍身边的位置,说道:
“杨总,好好给我上上课,我真的有些迷茫!
长这么大,从没想过为任何一个人改变、真怕为爱变得面目全非,最后找不到自己了…”
……
杨溢在她身旁坐下,悠悠说道:
“你如果真的辞职,就千万别想着是为了他辞职的。
你应该问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他,就想现在心甘情愿地陪着他?”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婚姻都不是保险箱,更别说爱情了。
但就算今后失败了,最起码相爱这段时光是属于你的!
你都敢爱了,还怕今后想工作,没人要?”
……
花园的正中围出了一片颇有规模的荷池,荷叶被地灯衬得幽幽的绿,荷花确是清透稚气的粉。
夜风拂过,荷叶翻飞,“荷花仙子”婷婷萼萼,粉琢玉砌。
这摇曳的荷花,本有无边的旖旎,可这一刻竟像是催眠的钟摆。
林烨目光涣散地盯着它们,又发了会儿呆,这才幽幽叹口气,说道:
“手里的那些项目,一下放手,似乎愧对信任自己的老板和客户!
而且我对现在的同事都视作家人,每天朝夕相处,想到有可能分离都觉得揪心!”
……
杨溢等她惆怅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工作,总是会有人替代的,说到底是你需要他们多过他们需要你!
至于老板和同事——人生,总是要不停告别的。
那些在意你的人,始终会在原地等你!
真正的朋友,你需要时,一定会在你身边的!”
他说得慢,声调沉沉,让听者觉得说不出的安稳。
林烨随口接道:
“比如说,你?”
杨溢笑笑,片刻回道:
“比如说,我!”
林烨扭头看着杨溢——
他面朝着花园规规矩矩地坐着,手里还捧着他无处安顿的领带,略微消瘦的脸颊被灯光映得说不出的柔和。
他没看林烨,似乎不好意思,给了一个隆重的承诺…又一个…
天空划过一道白色的光,爱热闹的星星不甘寂寞地眨着眼睛,这世上或许真有天使…
林烨抿抿嘴,不知怎么的就吐出一句:
“杨总,我有个预感…
这辈子,我都会对你好的…”
杨溢扭头看着她,嘴角扯出丝温柔的笑意,好一会儿说道:
“虽然只是预感…
但,我还是挺高兴的!
这辈子很长,我希望你的预感是准确的!
…
回去休息吧!这么黑的夜都快盖不住你的黑眼圈了…”
……
林烨坐了最早的航班回北京,四个小时的时间,她迷迷糊糊地补觉。
走出航站楼时,她看见顾侒站在出口等她。
他的脸色是长时间睡眠不足的灰,脸颊因为憔悴有轻微的凹陷,眼睛里全是细小隐约的血丝。
他脸上并没有强烈的表情,所有的悲伤都隐身在嘴角微沉的幅度里。
他接过林烨手里的行李箱,默默牵着她的手往停车场走去。
……
小赵开车,两人坐在后排。
正午的时间,天却是阴沉沉的,下着霏霏的细雨。
雨水打在车窗上,一滴一滴的,慢慢连成一条条歪歪扭扭的线…最终,模糊成了一整片…像一张悲伤的脸。
顾侒把林烨的手握在腿上,看着窗外发呆。
他的眼角、唇角都微垂着,一头浓密的头发盖住了小半张脸,素来直挺的背因为疲惫、略微弯曲着——整个人,都透着大写的茫然。
……
林烨的心,针扎般刺痛,昨晚所剩不多的犹豫,在看到顾侒的瞬间便已灰飞烟灭了。
她想好了——先休假,如果实在协调不了,就直接辞职。
她抽出手,轻轻地回握了一下顾侒的手,柔声说道:
“顾侒,我今天就打报告休假…
手头的工作,靠电话和邮件先处理…
最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做到寸步不离!”
……
顾侒扭头看着她,林烨给了他一个淡淡的、坚定的表情,让他知道,这是一个深思熟虑后的承诺。
顾侒啥也没说,伸出左臂把她揽到胸前。
他用下颚贴着她的头轻轻地摩挲着,似乎靠这样的亲密,找回了些生气。
……
悲伤是深井里最幽深彻骨的寒,是荒漠里吞噬无穷的沙,是彻夜寻梦梦不成的孤寂…
爱便是透彻深井的光,是无际荒漠中突如其来的细雨,是漫漫长夜里陪伴孤枕的旖旎…
这种“天王盖地虎”的逻辑——林烨坚定不移地相信了…
她的爱炽热如八月的骄阳,誓要融化顾侒心底一切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