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在拉萨的三天游荡我们准备从318国道返回成都。燕子的状态虽然好了很多，但依旧有轻微低烧的现象，带着药物和德吉大夫的嘱托我们开始上路。
如果说藏北高原的美在于它的荒凉和雄壮，那么藏东峡谷的美就在于它的温柔和端庄。我们一路领略林芝的烟雨江南之美，穿越鲁朗的林海山峦之奇，跨过邦达的七十二道拐，感受然乌湖的静谧幽深，燕子高兴的不亦乐乎，直叹这是她二十多年里生命的巅峰。
翻过东达山垭口的时候燕子坚持要下去看看，鉴于燕子的身体状况我很不乐意她在海拔五千米的山口下车，但小姑娘的固执让我只好依着她。
此刻观景台的人并不多，虽是盛夏时节，但温度很低。厚厚的云层直压天际，远处的雪山若隐若现，无数祈求美好愿望的经幡正随风唰唰作响，燕子一改路上的欢欣雀跃，凝视远方沉默许久。
“二叔，我算是个可恶的人吧？”燕子突然转过身对我说。
“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可恶不可恶的。”我回答的很镇静，虽然这一路上总有忐忑，但这一刻我却无比心安。
“可我骗了你。”
“我一个大男人，你能骗我什么？”
“其实我是一个人来拉萨的，却骗你是和别人一起，并麻烦了你这么久。”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不为什么，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需要理由的事情。”
“可你这么帮我，总让我心里过意不去，更何况确实是我隐瞒于你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们做事总要给自己一个借口，给生活一个交代。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小时候家里人总在忙农活，我就自己每天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我可以看一个下午的蚂蚁搬家，听一个夏天蝉鸣的歌唱，读整整过期三年的《参考消息》，做这些事情需要理由吗？不需要，我只是觉得简单、快乐，这就是最好的理由”
“好吧，可我还是想正式的说声谢谢你。”
“好吧，那我也正式的告诉你，不客气。”
我总觉得燕子似乎知道了什么，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她终究没有再说，我也就没有追问。
东达山垭口的风越来大，我们回到车内准备继续出发，抬头的一瞬间却发现原本云雾缭绕的山顶竟然透下了一束阳光，山顶的雪山折射出斑斓的光晕，美的不可方物。
云海依旧翻滚，可这个世界却似乎突然变得不一样。
明天的川藏线是风雪交加还是温暖明媚呢？此刻的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318国道起点在上海市黄浦区，终点在西藏自治区日喀则市聂拉木县，全长5000多千米。而我们旅行西藏，一般所说的川藏线则指的是318国道中成都到拉萨这2142千米的旅程。这条被称为中国最美景观大道的川藏线集中了平原、高山、峡谷、河流、草原、雪山、森林、冰川等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作，它就像一位多情的恋人，把自己所有最美好的风景全部呈现在你的面前让你欣赏。
一路走来，江水温柔镌丽，高山俊美多情，只是燕子的话却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都是我在默默的开车，燕子一个人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车载MP3不断单曲循环着朴树刚出的新歌《清白之年》：
故事开始以前最初的那些春天
阳光洒在杨树上风吹来闪银光
街道平静而温暖钟走得好慢
那是我还不识人生之味的年代
……
经过连续几天的赶路终于到了八宿，稍作调整准备继续上路却被告知前面左贡到芒康的道路被大雨冲毁了，具体什么时候能通车还不知道。
作为在外出行多年的自驾爱好者，我也基本上习惯了这样的突发事件，那就等吧，但是一路上情绪本就不高的燕子此刻却开始再次发起了高烧，且昏睡不已。作为在川藏线上极为普通的一个小城，这里的医疗条件依旧简陋至极，自然无法和拉萨相提并论。但没有办法，道路何时通畅并不确定，困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自然也不行，短暂考量过后我就带着燕子去了最近的医院。
直到凌晨两点多燕子终于缓缓醒来，我忙给她到了一杯热水。
“二叔，你过来坐，我想和你说话。”燕子并没有喝水，刚打过吊瓶精神似乎好了许多。
“这一路上不是一直都在给我说吗？你想表达的歉意我都收到，我不麻烦，你呀，好好养身体就好。”
“你过来坐，我想看着你给你说话。”燕子认真的看着我对我说。
我只好搬了病房的凳子坐到她得旁边，安静的听她给我说话，
“我想认真的，重新开始生活。”燕子说的坚定而真诚。
“你才23岁，所有的一切才刚刚开始，前路都是未知的希望，怎么能说是重新开始？”
“可我23岁的人生其实已经是千疮百孔，我骗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我没有办法。”说到此处燕子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人是需要被倾听的，许多时候我们囿于自己的世界，孤独的存在于这个周围的冷漠之中，几乎忘记了外在的温暖，将自己封闭的同时也隔绝了整个世界。我们压抑自己的情绪，掩盖自己的心情，只有在一个人时候才将自己的内心偶然拿出来晾晒，全然忘记了被人关心和爱着的滋味。而倾诉和被倾听却是我们感知这个世界温度的最主要的方式之一，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看着我们眼睛安静倾听的人。
“我的老家在贵州黔南，那里的大山纵横连绵，就像生活里看不到尽头的绝望。我小时候总觉得这辈子肯定走不出那里了，我会像我妈妈那样嫁人生子，种稻养家，可事实上我的人生却更加崎岖坎坷。许多时候，大山阻隔的不止是生活，还有人们对生活的希望。那里的人们极为重男轻女，认为只有男孩子才是一个家庭的未来和支柱。可我妈妈一直都没有生出一个男孩，我是他的第四个孩子，因为我是女儿，所以我的出生没有给家里带来一丝喜悦，相反爸爸却为此和妈妈离婚了。”
“在我三岁的时候妈妈带着我再婚了，可再嫁的那个男人却有着非常严重的家暴倾向。他每天的生活就是赌博喝酒，一旦喝多了回家就是对我妈妈大打出手，在我的记忆里她身上的伤几乎从来就没有好过，总是旧伤未好新伤又添。我在她的泪水里长大，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看到那个男人的拳打脚踢和她的痛苦求饶，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求什么饶，有什么错。”
“童年里唯一的温暖就是每个暑假在外婆家的日子了。记忆里外婆的手柔软温暖，在每个夕阳西下的时候都带我去稻田抓鱼，稻田里长大的鱼肥美可口，是我小时候最美味的饭菜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外婆总给我讲那些古老的故事，文峰塔的蛇妖、百子桥的水怪都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惊奇和美好。依偎的外婆的怀里甜甜的睡去，是我那些惶恐岁月里最温暖的时刻。”
“在我慢慢长大后，我也曾问我妈妈为什么不离婚，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可她总是告诉我女人的名节很重要，特别是已经离过婚的人如果再离婚会被整个村里的人所不容的。更何况，她还要靠那个男人供我上学，所以暂时的委曲求全又算得了什么。从那个时候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离开那片大山，彻底告别妈妈的那种生活。”
“在我18岁的时候，高考到成都的大学，我终于有了离开那片大山的机会。其实让我离开那里的不止是对那个家的厌倦，还有那个男人对我的窥视。18岁的我应该已经算是婷婷玉立了吧，我继承了我母亲的容颜，但却更加逃不过那个男人的骚扰。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开始注意到我身体的变化，总之以各种方式来骚扰我，有一次几乎避无可避，幸亏妈妈发现的及时，在关键的时刻拦住了他，当然妈妈免不了的又遭到一顿更加猛烈的毒打。我对那个所谓的家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期待，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就在妈妈的泪水中离开了。我不知道以后的生活该如何去面对，我只知道我不想再待在那个家，那片山里了。”
燕子说的很慢，有时候几乎是一字一字的叙述，所有人生的悲苦和辛酸都在这个安静的夜里，在遥远的川藏线上安静的流淌。她也一直将她的继父称之为“那个男人”，神情上满是鄙夷和愤恨。我逐渐明白了为什么一路上燕子总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总是热情汹涌却又沉默压抑。如果生命是条河流，我多么希望她是清澈汩汩、欢歌跳跃，而不是浊浪滔天、浑浊不堪。可事实上，许多时候生命的苦痛是人生的必然，我们的理想和生活的现实总是充满着巨大的鸿沟，这种差距让人痛苦，这种现实让人绝望。世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痛苦，几乎无法逃避，虽然古人常言难得糊涂，可又有多少人能真的做到以清明之心来无视这无奈的人生。燕子没有错，她的妈妈也没有错，可人生就是这样猝不及防的给你背负这么多的苦痛，无论你能不能承受。
也许痛苦本是常态，欢乐才是偶然。
我把热水递到燕子的手里，“恭喜你走出来了，祝贺你赢得了自己全新的生活。”
“全新的生活？呵，我虽然只有23岁，但我知道生活永远不会像电视剧那样总会给你一个美好的大结局，王子和公主的美好总是在童话故事里。我妈的两次婚姻就是最好的证明，人的一生那么短暂，却总是要以最难过的方式度过。”燕子喝了一口水，继续缓慢而又安稳的说着。
“初到成都，我终于觉得自己的生活揭开了新的篇章，可现实的压力再一次让我喘不过气来。这里的繁华是我在山里所无法想象的，山的那一边永远无法想象山的这一边是多么的奢靡和放纵，山的这一边也无法想象山的那一边是多么的贫瘠和愚昧。自从我上大学后，家里就彻底终止了对我的经济供给，其实我也没有指望此后的生活那个男人能给我带来什么。人们常说家是温暖的港湾，可给我带来更大风暴的恰恰是那个所谓的家。”
“在我大二期间，又一次剧烈的家暴过后妈妈终于将此生的痛苦一一尝遍，带着对生活的绝望永远的离开了，两天后人们才在家门口那条江水的下游发现了她。原来生活的痛苦只有生命的终结才可以宣告结束。”
说道此处，燕子已经是泪流满面，我忙拿了纸巾给她轻拭泪水。
“没有妈妈，我就没有家了，此后我在那里，那里就是家，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值得我去眷恋的了。我也更加自闭，没有朋友，没有交际，身边的同学没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但她们看到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我。我开始有了名牌的衣服和包包，有了价值不菲的化妆品，也有了无数个难眠的夜晚，这里的纸醉金迷让我拥有了全新的生活。”
“是的，你想的没错。我依靠的就是我妈妈给我的容貌，原来只要我放下自尊，依靠这张脸就可以活的很好。唯一难过的就是每个醉酒的凌晨，呕吐过后对着这繁华都市的霓虹灯，所有的痛楚从心底升起，想起小时候跟在外婆身后踩着夕阳去捕稻花鱼的日子我就无比心酸。如果说痛苦是人生必经的历程，那我们为什么总是要长大？”
“终于等到大学毕业，我厌倦了每天看到不同的男人和一张张虚情假意的笑脸，我再也不想一个人在成都的街头醉酒呕吐，我想看看西藏的蓝天白云，我想触摸布达拉宫的壮丽，我想聆听大昭寺的钟声，我想重新开始生活。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总以为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只是不怀好意的过客。”
我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突然间特别想抽支烟，便拿出了放在旅行包内侧许久的香烟，却发现连只打火机都没有。
不常抽烟的人在想抽的时候就会经常遇见这种这种无奈的尴尬。
“二叔，你可以抱抱我吗？”燕子一脸可怜的看着我。
“哦”
“你嫌弃我吗？”
“哦，没有，怎么会。”
我坐到床边轻轻的抱着燕子，燕子将头深埋在我的怀里，泪水打湿了我的胸膛，这些年的孤独和委屈好像一下子全部涌上了心头。时光在这一瞬间忽然变得极不真实，我似乎回到了2001年西安南门的地下通道，我依旧在拥抱着一个刚刚认识几天的陌生人。
这时候手机亮起，我拿起来一看，是德吉大夫的微信，只有简短的一句话：“那孩子的病情怎么样了？”
此刻窗外乌云翻滚，雷声震耳，看来川藏线上不光总是阳光明媚，大雨磅礴也是它的常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