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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身世之谜(10)

七月二十日,星期四,也就是她收到亲生母亲回信的三天后,菲莉帕拿着当日往返约克的车票,登上了国王十字车站上午九点钟的火车。随监狱探访许可证一道寄来的信息单上写着,前往梅尔库姆农场的公共汽车两点钟准时从约克汽车站出发。她兴奋得坐立难安。在约克郡逛几个小时总比留在伦敦苦等稍晚一点儿的火车好熬一些。

她在车站的书报摊买了一本旅游指南,随后检查了回程火车的发车时间,接着就来来回回地沿着城内用鹅卵石铺砌而成的狭窄街道闲逛,经过两旁矗立着木构房屋和乔治王朝时代精致外墙的福斯门街、肉铺街和彼得门街,途经幽暗的小巷,进出弥漫着香料气息的店铺,造访十八世纪的礼堂、挂着华丽行会旗帜和捐助者肖像的中世纪商业冒险家会馆,穿过罗马浴场的遗迹,踏进古老的教堂。她仿佛置身于一个中世纪的梦境中,这个城市的各种美好,色彩和光线,形态和声音,自顾自地施加于一种既兴奋又冷静的意识。最后,她路过圣彼得的雕像,穿过西门,走进冷清、空旷的大教堂。她坐下来稍事休息,抬头望向东边,那扇大窗户仿佛使空气都紧张了。她买了一个奶酪番茄面包当午餐,饥饿突如其来,因为不想打扰其他游客,她并不打算在这儿吃。她凝视着威严的圣父,圣父沐浴在中世纪彩色玻璃的荣耀光辉中,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我是始和终》。对于那些失去了身份,却有绝对把握能将之寻回的人来说,生活一定很简单。但是对她而言,那条路行不通。她的信条更令人沮丧、更不自量力,它并非没有令人安慰之处,不过也仅此而已。现在,由我亲自开始和结束。

菲莉帕早早来到公共汽车站,她庆幸自己没花太多时间吃午饭,因为双层公共汽车很快就坐满了。她想知道车上的乘客有多少是去探监的,月复一月,他们多久往返一次这条路。指路牌上没有提及监狱的字样,只是简单地注明这趟车将途经梅尔库姆,终点默克斯顿。其中一些乘客似乎认识彼此,一边打着招呼,一边侧身挤过过道坐在一起。大部分乘客拎着篮子或者鼓囊囊的大手提袋,上车后便塞在行李架上。乘客中男人占了一半,无一不大包小裹。不过,她觉得车上的气氛并不阴郁,也没有因为任何耻辱而心情压抑。或许,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忧虑,不过这个下午,众人趁着晴朗的天气出行,焦虑似乎也淡了一些。阳光透过车窗晒着塑料座椅。车厢里弥漫着皮革、人和新鲜蛋糕的味道,混合了浓郁草香的夏日微风轻轻地拂过。公共汽车沿着林荫小路穿过人烟稀少的村庄,枝叶繁茂的马栗树刮擦着车顶,伴随着齿轮的嘎嘎声,汽车驶入一条上坡的窄路。越过路两旁的干砌石墙就是刚收割过的农田,雪白的羊群散落其间。

只有三位坐在一层的乘客似乎与车厢内的愉快氛围格格不入,其中一位是个头发灰白的中年男子,穿着考究,发车前坐到了菲莉帕旁边,全程一直望着对面的窗外,焦躁地转着中指上一枚普通的金戒指;另外两位则是坐在菲莉帕身后的中年妇人,二人一路都在聊天,其中一个一直愤愤不平地抱怨。

“她只知道要这个要那个,该死的,每个月都要。哟,说得倒好,但是我没办法啊。我得养那几个该死的孩子,面包都二十便士一条了,我没办法啊。劳驾,这个月要了毛线,二十团!她在给自己织坎肩。乔治不会再来了,他可受不了了,再也不会来了。”

她的同伴说:“佩吉特有打折的毛线。”

“那种毛线不好,必须是法国产的毛线。拜托,毛线八十便士一盎司。孩子们怎么办?如果她想织,给达伦织件套头毛衣就行。我没时间织衣服,我告诉过她,我的时间全被家务活和三个不满八岁的孩子占据了。可惜他们不放她出来自己照顾孩子。我才是蹲监狱的那个。我告诉她,我才是那个被判了刑的人。”

那个头发灰白的男人一直坐在位置上望着窗外,拨弄着他的戒指。

菲莉帕不时把手探进挎包,偷偷摸一摸那个装着她亲生母亲来信的信封。信是七月十七日,星期一,也就是两天前寄到的,内容既简短又公式化,就像菲莉帕写的那封信一样,她很清楚这一点。

感谢你的来信,也感激你的提议,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先见见我再做决定。如果你改变了主意,我也能够理解。我认为改变主意才是你明智的选择。我已经为你申请了一张有效期为一个月的探访许可证,如果你愿意来的话,我当然一直在这儿。

署名只简单地签上了“玛丽·达克顿”。

最后一行讽刺的幽默感激发了她的兴趣。不过,或许这就是她的目的。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自我保护,一种事先降低对初次见面期待的方式。

二十分钟后,公共汽车减速,左转沿着一条更加狭窄的路驶入一片谷地。指示牌上标注了“梅尔库姆—两英里”的字样。他们穿过石屋村庄,途经梅尔库姆湾、一家杂货铺和一间邮局,爬过一座横跨一条湍急浅溪的拱桥,接着沿一堵八英尺高的石墙继续向前开。石墙有些年头了,不过修护得不错,一眼望去似乎绵延了数英里。石墙突然现出尽头,汽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两扇巨大的铁门外。铁门敞开着,墙上的牌子漆着黑白两色,醒目地写着:“HM监狱,梅尔库姆农场。”

在她看来,这幢房子根本不适合用作监狱。这是一幢十六世纪的砖砌大楼,副楼宽阔显眼,与主楼相接处耸立着两座巨大的城堡式塔楼,如同瞭望塔一般。成排的高大直棂窗在太阳下闪闪发光,门窗的石头横梁透着几分神秘。大门的气势令人敬畏,繁重、华丽的门廊象征着权势与安全,不见好客的优雅。显而易见,这里为了满足监狱机构的使用标准进行了改造。延伸至正门的通道被拓宽了,留出了一块能停放六辆汽车的停车场,大楼的右侧是一排预制的棚屋,可能是工艺室或者增建的宿舍。主路左侧的草坪,三个穿着连身围兜工作服的女人正费力地摆弄着一台割草机。她们转过头,盯着渐渐靠近的探监人群,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

眼前开阔的空地和漂亮的房屋沐浴在宁静之中,放眼望去不见看守人不免令她困惑不解。公共汽车载着最后几位乘客开往下一站。她忽然想起自己忘记询问返程时间了,突如其来的惊慌涌上心头,不知道返程的时间就不知道几点发车,她注定要滞留在这座不像监狱的监狱里。其他探监者坚定地沿着宽阔的砾石小路朝大楼走去,不管是好是坏,他们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们的肩膀上挎着大包小裹,就连那个头发灰白的男人也拎着一捆书。只有她两手空空。菲莉帕跟在人群末尾,慢慢地走着,心怦怦直跳。人群中有个跟她年龄相仿、梳了一头小辫子的黑人女孩,小辫子上装饰着绿色和黄色的珠子。女孩回头看了一眼,停下脚步等她,问道:“你第一次来吧?刚刚在车上见过你。你来探视谁?”

“我来探望达克顿夫人。玛丽·达克顿夫人。”

“玛丽?她和我朋友关在牛棚区的牢房里。我正要过去,我给你带路吧。”

“我不需要向谁报告一下吗?”

“到牛棚区监狱长办公室报告。你带证了吗?”

看菲莉帕一脸不解,女孩解释道:“你的证件,监狱探访许可证。”

“哦,带了。”

女孩领着她从房子的侧面绕过去,走向一片改造过的牛棚,她们穿过铺着鹅卵石的院子,跨过一扇敞开的门,进入一间小办公室,里面有一位穿着制服的女监狱官。黑人女孩递过自己的监狱探访许可证,砰的一声将包裹扔在小办公桌上。女监狱官熟练地核对了一眼许可证,操着讨人喜欢的苏格兰口音说:“哎呀,艾蒂,你今天好漂亮啊。你怎么有耐心串那么多珠子,我可做不到这样。”

艾蒂咧开嘴,笑着晃了晃精心梳理过的脑袋。红色、黄色和蓝色的珠子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转动,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监狱官转头看向菲莉帕,后者赶忙递上自己的探访许可证。

“噢,没错儿,你是帕尔弗里小姐。你第一次来这儿吧?监狱长猜你或许需要完全不受打扰的独处空间,所以我在会客室的门上贴了一张布告。你至少可以在里面待一个小时。艾蒂,好姑娘,你能带帕尔弗里小姐去会客室吧?我一刻也不能走开。”

沿着走廊没走多远便看见了右手边的会客室。门上挂着的布告板写着“使用中”的字样。艾蒂没有打开门,而是轻轻地踢了门一脚,然后说:“到了。或许待会儿车上还能再见。”她说完这话就走了。

菲莉帕缓缓地打开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她随手关上门,靠着待了一会儿,庆幸自己还能从背后的木门汲取安慰的力量。如同亨德森小姐的办公室一样,这间会客室也充斥着一种虚伪的慰藉。这里很像转机候机室,只不过少了机场休息室的浮夸和粗俗,朴实无华的房间里摆满了风格不一的家具,看起来仿佛是十几个不同的家庭丢弃的家具。房间里没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东西。当初的设计意图着重实用性,随后便被抛诸脑后。短暂逗留过的人离开这间会客室时不会带着留恋,也不会在黯然的氛围中留下一丝悲伤或者希望。房间里有很多各式各样的椅子,摆放在六张擦得锃亮的小桌子周围。素色的墙面有很多地方都留着污迹,好像有人清理过上面的涂鸦。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康斯太勃尔的《干草车》复制品,壁炉架上摆着一个插着人造花的玻璃花瓶。会客室中间是一张八角形小桌和两把正对着的椅子。不同于整个房间营造出的随意氛围,它们的摆放似乎是有意为之。或许,在负责打扫会客室的囚犯看来,每次探视都是一次隔着无形却坚固的铁栅进行的正式交锋,所以才故意摆成这样。

等待的几分钟仿佛几个小时那么长。门口时不时有人经过,依稀传来好似学校课间休息时热闹的嘈杂声。菲莉帕的脑海中翻腾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兴奋、忧虑、不满和愤怒。她独自一人在这间会客室等待?房间里的家具太整洁,墙壁太破旧,花还是假的。他们有个大花园,至少能采摘鲜花。牢房不该让待在里面的人如此焦虑。它不需要任何伪装,只要呈现出原本的样子。而且,她妈妈为什么不在这儿等她?她知道她要来,也一定知道公共汽车的到站时间。难道还有比在这儿等她更重要的事吗?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奇形怪状的猜想。曾经金黄色的头发现在像稻草一般干枯,随着成串的珠子上下跳动,她妈妈抹了厚厚化妆品的脸下垂得厉害,放松地叼着一支香烟,涂着指甲油的手瘦骨嶙峋,伸向她的喉咙。她想:“假如我不喜欢她怎么办?假如她忍受不了我又怎么办?我们要在一起待两个月。我现在又不能反悔,不能回科尔德科特特勒斯街告诉莫里斯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她走到窗户旁,目光越过铺着鹅卵石的院子,眺望第二排牛棚。她强迫自己仔细观察那些建筑,莫里斯教过她如何欣赏建筑物。这片牛棚比她住的房子更新一些;甚至算得上是新乔治亚风格。但是,荡着金鸡钟摆的钟塔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说不定他们拆除了原先的牛棚,后来又重建了。他们的改造工作做得不错。但是,她妈妈在哪儿?她为什么还不出现?

门开了,她转过身。她的第一反应是她妈妈托一位朋友带来一个坏消息,那就是她改变主意了,她根本不想见她;不过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几乎在出现的同时便遭到了否定。她本以为对方是个年纪很大的女人,这可真是个愚蠢的想法。她第一眼看上去非常普通,身材苗条动人,穿着一条灰色的百褶裙,搭配一件浅色棉质衬衫,脖子上系着一条绿色围巾。所有可笑的想象仿佛见到圣物的魔鬼一般,尖叫着消失了。这就像认识自己一样。这是身份认同的起点。毫无疑问,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遇见这个女人,她都知道自己就是她的骨肉。她们下意识地慢慢地坐下,隔着桌子打量对方。她妈妈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公共汽车来早了。我不想一直等着它,万一你不来呢。”

现在,菲莉帕总算知道自己浅黄色的头发遗传自谁了。不过,她妈妈的头发更贴合,如同一顶帽子,在眼睛上方修剪出刘海,或许是因为其中夹杂着银色头发的缘故,看起来更加轻盈。她的嘴巴比自己的还宽,一样的上唇线条,却显得更加坚定,然而嘴角的弧度却少了一分性感。不过,还是看得出她的高颧骨和略微弓起的鼻子的影子。只有眼睛不一样,明亮的灰色中隐约掺杂了些许绿色。二人仿佛是无法逃避痛苦的病患,神情谨慎而隐忍。她的皮肤说不定曾经也是蜜色的,不过现在看起来很白皙,几乎没有血色。那张脸依旧年轻、魅力十足,然而脸上的神采已然被常年的疲倦消耗殆尽,那双警惕的眼睛看了太多,也看了太久。

她们没有触碰对方,谁也没有将手伸过桌子。菲莉帕问:“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妈妈。这不是你来这儿的原因吗?”

菲莉帕没有吭声。她本想道一声抱歉,自己空着手就来了,可是又害怕她妈妈会说:“但是你把自己带来了。”她受不了第一次见面就用这种陈词滥调开场。她妈妈问:“你真的明白我干了什么,你又为什么会被收养吗?”

“我不明白,但是我知道一二。我爸爸强奸了一个孩子,你杀了她。”

话音一落,菲莉帕感觉空气凝固了。有那么片刻,她妈妈的神情不知所措,仿佛某种脆弱的知觉破碎了。她说:“我确实犯了重罪,预谋恶意杀害了一个叫朱莉·梅维斯·斯凯思的孩子。这是事实,只是他们不再这么说了,那不是事先预谋好的。事情本不该发生。但是,她死了,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反正,所有的杀人犯都会这么说。你没必要相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如果我看起来像个社交白痴,请见谅。你是九年来第一个来探视我的人。”

“如果你告诉了我,我为什么不相信你呢?”

“这无关紧要。你不是个爱幻想的人吧?你看起来不像。你来这儿不是想证明我的清白吧?你不是看了太多犯罪小说吧?”

“除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狄更斯,我不看犯罪小说。”

门外愈加嘈杂,传来刺耳的说话声和走廊里咚咚的脚步声。菲莉帕说:“他们太吵了,不是吗?这里像一所寄宿学校。”

“没错,一所纪律严明的寄宿学校,他们把难以管教的女孩从她们父母身边带走。这一片是旧牛棚改造的预释放宿舍。无期徒刑犯被假释前要在这儿待九个月。约克有一些思想开明的雇主愿意给囚犯们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们出去后就去那儿干活。监狱当局扣除我们的生活费后,再支出一些零用钱,然后把剩余的钱存进银行。等我出狱时,应该有二百三十镑四十八便士。我想……如果你还愿意跟我一起住的话……这笔钱可以用来支付公寓的房租。”

“我可以付那套房子的房租。那两百镑,你以后用得着。你做些什么呢?我是说,什么样的工作?”

她希望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像个未来雇主。她妈妈回答:“我并没有太多的工作选择,我将在一间酒店做服务员。杀人犯比小偷或者骗子更容易安置,但是失业率这么高,监狱不得不接受所有工作。不过,这也意味着我有医疗保险了。”

“酒店的工作一定很无聊。”

“很累,但是不无聊。我不怕工作艰苦。”

这话在菲莉帕听来不符合她的个性,可怜,甚至卑微,质朴得令她难堪。几乎算得上是一种恳求,这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厨房女佣迫切地想要被人雇用。忽然,她想起了在餐桌前俯下身的希尔达。这时候想起希尔达不免令她有些仓皇失措。她说:“我们必须待在这里吗?外面阳光很好。我们不能出去走一走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看守长建议我们去草坪散步。探视者们通常只能待在房间里,但是她为了你,为了我们俩,破了个例。”

鹅卵石小路旁种着欧椴树,周围环绕着巨大的草坪。她们沿着小路散步。砾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滚烫的煤渣一样烫着菲莉帕的鞋底。远处的榆树因为得了枯萎病被剥光了树皮,裸露着白色的树干,如同苍白、扭曲的绞刑架一般依靠着橡树、山毛榉、马栗树和银桦树深深浅浅的绿色。透过树隙,顺着撩人的狭长小径,一片圆形的玫瑰花园映入眼帘,还有圆滚滚的石雕小天使。小径上干枯的山毛榉树叶随风摇晃,在她的脚下化为粉末。即便在盛夏,也总有一些枯死的树叶。某个地方,有人正在焚烧树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甜的秋日芬芳。现在就烧树叶未免有些为时过早。伦敦的公园从不烧树叶。这是一种乡村气息,让人回想起彭宁顿被遗忘的秋季,只可惜她从未住过彭宁顿。经过夏日锤炼变得粗壮的马栗树和橡树的坚硬树枝,干枯的树叶,烟雾缭绕的篝火味,椴树花昙花一现的芳香,所有这些让她一时间陷入了混乱,仿佛四季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重叠在一起。或许,她去剑桥大学前的这两个月,不过是住进了一个新空间,并不会对她过去那些年产生什么不良影响。说不定,等她再次回想这次见面时,却叫不准究竟是春还是秋,只记得互不相关的气味和声音,还有那片孤零零的枯叶。

二人一言不发地走着。菲莉帕试图整理自己的情绪。她是什么感觉呢?尴尬?不是。友谊?这个词相对于她们之间脆弱的关系而言,有些过于讨好了。成就感?平和?不,谈不上平和。这是一种介于兴奋和忧虑之间的感觉,一种与平和心境毫无关系的幸福感。或许是满足感吧。现在,我至少知道了自己是谁。我了解了最糟糕的部分,与此同时也知道了最好的部分。不管怎样,来这儿是正确的决定,刻意保持的步调和距离避免了第一次接触过于随意,那将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仪式,既是结束也是开始。

听见她的声音后,菲莉帕心想:“我喜欢她的声音。”低沉、纯真、踟蹰,好像她妈妈才刚学会英语似的,那些单词是她脑海中形成的符号,很少说出来。真奇怪,菲莉帕感觉,比起知道这个女人杀过一个孩子,唠唠叨叨或者声音刺耳似乎更让她难以忍受。她妈妈问:“你有什么打算?我是说,想做什么工作?”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对不起。这就是那种十岁孩子最讨厌被问,却总被问的问题。”

“我十岁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我想成为一位作家。”

“你在收集素材吗?所以你才主动帮助我?我不介意。至少我应该给你一些东西。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能给你了。”

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她的语气中没有一丝自怜或者懊悔的意味。

“但愿我也能辞别我的生命。但愿我也能辞别我的生命。但愿我也能辞别我的生命。”

“《哈姆雷特》。现在听起来似乎很奇怪,但是进监狱前我几乎不知道莎士比亚。我向自己保证,我要按照时间顺序读他的每一部戏剧。一共二十一部。我计划六个月读一部。这样就能读到刑期结束。文字可以战胜顾虑。”

诗歌的悖论。

“没错,”她说,“我知道。”

菲莉帕感觉鹅卵石小路有些硌脚。她说:“我们不能去花园散步吗?”

“我们必须沿着这条小路走,这是规定。他们没有人手四处找人。”

“但是,大门没上锁啊。你们都可以走出去。”

“那也不过是走进另一座监狱而已。”

两个女人,显然是监狱的工作人员,踉踉跄跄,急匆匆地跑着穿过草坪。虽然她们没穿制服,但是不可能把二人错当成囚犯。其中一个搂着同伴的肩膀。她们的笑声爽朗,心照不宣。意识到不能称呼这些人为看守,菲莉帕问:“监狱的工作人员们,他们对你们怎么样?”

“有些像对待动物,有些像对待不听话的孩子,有些像对待精神病人。我最喜欢那些把我们当作犯人看待的工作人员。”

“那两个跑着穿过草坪的人,她们是谁?”

“她们是朋友,总要求一起当班,还住在一起。”

“你是说她们是恋人,同性恋?监狱里有很多这样的人吗?”她想起莫里斯含沙射影的讽刺。

她妈妈笑了。

“你说得好像那是种传染病似的。当然有,还是常有的事。人需要被爱,他们需要感觉自己对某个人而言很重要。如果你好奇我是不是,答案是否定的。至少,我没有那个机会。无论在监狱里还是监狱外,人都需要一个可以鄙视的对象。谋杀孩子的杀人犯地位最低下,即便在这里也一样。学会独处,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你爸爸就不懂这一点。”

“他是什么样的人,爸爸?”

“他曾是个老师,但他没读过大学。他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爷爷,曾是一名保险公司职员。我猜他们家没有人读过大学。你爸爸念过教师培训学院,当时也是很了不起的。他曾在伦敦一所综合学院教高年级男生,直到他再也忍受不了。他后来去煤气所当职员了。”

“但是,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有什么兴趣?”

她妈妈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他的兴趣就是小女孩。”

或许,这个冷酷的回答打击到了她,让她彻底清醒地意识到她们为什么在这儿,为什么一起在鹅卵石小路散步。菲莉帕等了一会儿,确定自己的嗓音平静下来,她说:“那不是兴趣。那是一种癖好。”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我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真的。看来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我什么也不想要。我来这儿并不是因为我想要什么。”

但是,在菲莉帕看来,她的问题就是她的愿望清单。我想知道我是谁,我想获得认同,我渴望成功,我渴望爱。那个问题——“那么,你为什么来这儿?”横亘在她们之间,没人问起,也无法解答。

她们默默地走着。她妈妈似乎若有所思,然后她开口道:“他喜欢二手书,喜欢探索老教堂,喜欢在城市街道中闲逛,喜欢乘火车去绍森德,一直走到码头的尽头。他喜欢看历史和地理书,但是从来不看小说。他活在自己的想象里。他不喜欢自己的工作,却没有勇气再改变,他没有勇气改变任何事。他很温顺,本该受人喜爱。他喜欢你。”

“他是怎么说服她进屋的?”

她克制了自己的声音,表现出礼貌的兴趣,仿佛在询问某种社交琐事。他在茶里放糖了吗?他喜欢运动吗?他是怎么强奸一个孩子的?

“当时他的右手打着绷带。那是真的。他被草耙绊了一跤,刮伤了右手,后来还化脓了。他下班时看见她,然后一路尾随她从女童子军汇合点走回家。他告诉她,他想喝杯茶,但是没办法往茶壶里添水。”

啊,真是个聪明的办法。他看见一个孩子带着儿童与生俱来的天真无邪,走在郊区的街道上。一个穿着制服的女童子军。日行一善。他施了一点小计谋,即便多疑、胆小的孩子可能也会上当。当有人需要帮助,而且还是她力所能及的举手之劳,她就没那么容易察觉危险。菲莉帕甚至能想象那个场景,那个孩子仔细地在冷水龙头下灌满水壶,帮他点燃煤气灶,主动提出留下来帮他泡茶,小心翼翼地端出茶杯和托碟。他利用了她身上的美好和善良,摧毁了她。如果邪恶真的存在,如果这两个字有任何现实意义的话,那么这无疑就是邪恶。

她听到她妈妈说:“他不是故意伤害她。”

“不是吗?那他想干什么?”

“跟她说说话,也许吧。亲吻她。爱抚她。我不知道。不管他脑袋里想的是什么,那都不会是强奸。他是个温和、羞怯、软弱的家伙。我猜那就是他会被孩子们吸引的原因。我以为我能帮助他,因为我很坚强。但是,那不是他想要的。他应付不了。孩子气、脆弱才是他想要的。他没有伤害她,你懂的,肉体上。那是法律意义上的强奸,但是他没有使用暴力。我想如果我不杀了她的话,她和她的父母以后会控诉他毁了她的人生,她再也不能拥有美满的婚姻了。或许,他们的担忧有道理。心理学家们声称孩子们永远无法克服早期遭受性侵犯的阴影。于是,我剥夺了她破碎的生命。我不是在为他辩解,只是你不需要把它想象得比事实更糟糕。”

菲莉帕想知道,还怎么比事实更糟糕。一个孩子惨遭强奸,然后被残忍杀害。她能想象事发时的细节,也想象过。但是,那种惨状、那种孤单、骇人听闻的最后一刻;她无法靠意志想象当时的感觉,也许只有切身的体会才能了解其他人的痛苦。痛苦和恐惧。只要经历二者其一就会彻底地了解孤独。

毕竟,莫里斯曾经告诫过她。在等待她妈妈回信的四天里,他们断断续续地聊过一次:“没有人能够承受太多的现实。没有人。我们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生活尚可以忍受。你可能已经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其中的想象或许比大多数人更多。已经耗费了这么多努力,为什么要毁掉它呢?”

她傲慢地回答:“如果我满足现状的话,或许会觉得这样对我来说更好。但是,现在太迟了。那个世界消失了。我必须再找一个。至少这次要以现实为基础。”

“是吗?你怎么知道最后不是一场幻影,结果更令你不舒服?”

“但是,了解事实总归是好事。你是个科学家……尽管是个伪科学家。我想在你眼里事实是神圣的。”

他回答:“善戏谑的彼拉多曾说‘事实是什么呢?’,无须为事实做出解答。如果你能发现事实,并且不把它同价值观混为一谈,事实就是神圣的。”

她们绕着草坪转了一圈,再度回到会客室的门前,却都不愿意进去,于是又慢慢地转过身,顺原路往回走。她问:“我爸爸那边还有什么亲戚吗?”

“你爸爸是独生子。他有个堂妹,审判时她和丈夫移民加拿大了。他们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这层亲戚关系。我猜他们俩还在世。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孩子,人到中年,大约四十岁吧,我估计。”

“你这边呢?”

“我曾经有个弟弟,名叫斯蒂芬,比我小八岁。当时,他在部队服役,北爱尔兰骚乱的第一年他就牺牲了,牺牲时还不满二十岁。”

“这么说,我唯一的舅舅也不在了,没有其他人了吗?”

“没了,”她不苟言笑地回答,“只剩我了。我是唯一跟你有血缘关系的人。”

她们继续慢慢地走着。炽热的阳光晒着菲莉帕的肩膀。她妈妈说:“他们为探视者准备了茶,去喝点茶吧。”

“我倒是想喝,不过就不在这儿喝了。回约克再喝吧。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公共汽车来之前吗?还有三十分钟。”

“我应该做些什么?我是说,你出狱后能直接去我那里么,还是需要走什么手续?”

菲莉帕盯着地面,不愿意面对她妈妈眼神中可能流露的情绪。这是邀约和接受最后的决定时刻。她妈妈再次开口,声音很克制。

“目前监狱计划送我去肯辛顿的女缓刑犯收容所。我讨厌再住宿舍,但是没有选择,至少第一个月是这样。不过,我想去你那儿住应该不费什么事儿。他们会派人核实你确实有一套公寓,然后征得内政部的批准就可以了。你首先要写一封正式的申请函递交监狱的首席福利官,不过,再考虑一两个星期不是更好吗?”

“我已经考虑过了。”

“正常情况下,接下来的两个月你会做些什么?”

“可能没什么变化,在伦敦找一套公寓。我已经毕业了。去年,我十七岁,拿到了剑桥大学的奖学金。今年,为了消磨时间,我选修了哲学,通过了甲级考试。我也不是参加海外志愿服务的那类人。总之,我没有为你改变过计划,如果你在意的是这个的话。”

她妈妈接受了这个谎言。她说:“我将是一个令人尴尬的合租者。你怎么跟你的朋友解释?”

“我们不会主动拜访他们。如果碰巧遇见,我会解释说你是我的妈妈。他们还需要知道别的吗?”

她妈妈正式地说:“那么,谢谢你,菲莉帕。如果只是前两个月的话,我很高兴和你住在一起。”

之后,她们没有再讨论将来的事,只是一起走着,想着各自的心事,直到菲莉帕汇入探视者稀稀落落的人流中,沿着被太阳烤得干裂的宽阔甬道,走向大门,走向等候的公共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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