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苑听这婆婆的话,似乎并不是在说这碗肉。打量了下一旁大快朵颐的宁胖子一眼,又看了婆婆一眼,没做声。
婆婆却转头看向宁胖子,“进庙的人多么?”
宁胖子猛嚼几口咽了下去,回到:“一如既往”。
婆婆又问:“你没许个愿?”,听起来似乎有些嘲讽的意思,但是语气平平又好像纯粹是个简单问题。
宁胖子嘿嘿笑了,抬起头来看着婆婆,夹起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又拿起馒头狠狠咬了一口,这才含糊着说道:“许愿今天吃饭不用给钱”。
“有没什么新鲜事儿,或者,人?”婆婆接着问。
“这不是新鲜的人么?”宁胖子继续专注于享受食物,这句话却明显是指池苑。
婆婆听完转身去了,这边池苑一边吃着一边看向宁胖子。胖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含混着说道:“这婆婆一把年纪了还是爱热闹,只是走不大动,所以我每次来都跟她讲讲有啥新鲜的。来,别客气,吃”,说着又伸手拿起个馒头。池苑听他如此说,也懒得多想,还是先吃吧。
俩人风卷残云,两碗肉几个馒头转瞬消灭干净,最后把碗也抹了个干干净净。宁胖子站起身来抹了抹嘴,“走吧”,说罢也没等池苑回应,拍了拍肚子转身便走了。池苑心想这还真是不打算给钱啊?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站起来走到那婆婆旁边问多少钱。婆婆却呆呆盯着笼屉上放冒出的水蒸气,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让他走。
池苑看是如此,心想怕是两人相熟所以挂账吧?自己也不用强出这个钱,反正自己至少也要在此呆上段时日讨个生活,如果宁胖子是白吃白喝,自己之后也可以补上今天的账。想到此,他也转身奔着宁胖子去了。
大概是饭后懒怠,两人一路无言,兜兜转转又出了镇子来到一处空旷之地。空地中间一座高台,上面空空如也。空地两侧各搭着一个两人高的大棚子。宁胖子走至一个棚前站下,对着池苑说:“没节没集的,没戏班子看咯”,说罢也不待池苑答话,抬头对着那棚顶喊道:“我回来了,带了个新兄弟”。只听棚子上头嘎吱吱一阵响,探出几个头来,“点个火烤烤蚊子?”,其中一个喊道。
胖子应一声:“好咧”,拍拍池苑肩膀示意上高台去,边走边说:“这是个戏台子,旁边俩棚子都是兄弟们自己搭的,给看戏的遮个阴挡个雨。我们在上边又搭了几个小窝棚自个儿住”。说话间已经有几个人从棚子的支柱上滑了下来,几个人抱来些柴火就地生起一堆火来。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天边一轮镰刀月,头顶稀稀拉拉几颗星刚亮起来。天倒是没那么热了,晚风一吹凉快了些,但火堆旁边还是烤的慌,几个人远远的围坐,借着烟火气远离蚊虫叮咬。借着火光,池苑看到一共下来了五个人。宁胖子伸出蒲扇指着池苑道:“今天去庙里乘凉,遇到这个兄弟从外地过来,挺聊得来,就叫上一块儿回来,咱们兄弟以后一起混口饭吃”。池苑听他说完,站起身来对着各位拱了拱手说道:“各位兄弟,在下池苑,四处浪荡耍耍戏法混口饭吃。听说彩神庙这里好地方,过来长长见识,还望兄弟们多多照顾“。宁胖子看他说完,伸手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坐下。
那边五个人为首的对着他略前倾了下权当弯腰,看起来像个壮实了些的落魄书生,开口说道:”我叫李大壮,这是李四亮“,说着伸手拍了拍旁边一个身高马大的人,”我们俩本家兄弟,现在卖力气干活儿吃饭,没什么家业,谈不上谁照顾谁。以后都是自己兄弟,好说,好说“。旁边那人点点头,对着池苑笑了笑,看样子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李大壮又指着另外三个人,”他们是那个也是外地来的。这个,王山明,力气活儿干得好,就是人小气了点儿“,被他指着的汉子抓把土丢了过去,骂到:”你放屁。你别听他胡扯,有啥事儿都来找我,没问题的“,后半句却是对着池苑说的。李大壮那边躲了下,哈哈一笑,指着另外一个刚要说话,那人却自己张口说道:”在下姓蔡,蔡勇,是个木匠“。接着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在下杜不明,是个道士。帮人写写文书,跑个腿儿送个信啥的。变戏法儿好啊,啥时候给我们开个眼“?宁胖子这时候开口说道:”你有钱么?就想看“。杜不明嘿嘿一笑,挠挠头坐下了。
宁胖子看了看天边那镰刀月,又回过头来看着池苑微微笑笑,摇着蒲扇说道:”我就没什么可干的,不怕兄弟笑话,我就是坑蒙拐骗混口饭吃,不过以后打算就跟你学学手艺了,你看……教是不教?都行“。池苑听到宁胖子说自己是坑蒙拐骗,心里略有些不爽,不过还没等他说话呢,旁边五个人都笑起来,李大壮贪身抓起根燃着的柴火朝着宁胖子丢了过去,”你可别教他,教了那他怕不得上天呐?“。那边宁胖子一伸蒲扇就把柴火拍回了火堆,火星溅起来,宁胖子笑着说:”上天不好么?哥带上你们去吃香的喝辣的“,众人哄笑起来,都道”行,那就看你了“。宁胖子也哈哈大笑起来,对着杜不明说道:”去把我藏的酒挖过来,我拜个师,让师傅赏脸也给你们开开眼“,旁边五人听到池苑给变戏法儿,拍手叫好。
杜不明早已起身去取酒去了,不一会儿抱着两个坛子回来。宁胖子本来正在跟池苑聊着,一看抱来两坛酒,站起身就去抢,”谁让你全拿来了?快给我送回去……“,然而话还没说完,那边李大壮早已夺过来两坛啪啪都给拍开了泥封。宁胖子满脸不爽加无奈,酒都开了,心里后悔没说只拿一坛而让杜不明给偷了空子,只好又坐了下来。杜不明手在身后一摆,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7个碗来摆在火堆前,有大有小样式不一,唯一的相同点是都有豁口。
宁胖子叫道:”我来倒酒,拜师得有个拜师的规矩“,说罢杜不明已经递过来一坛。胖子一手抱着坛子,一手扔下蒲扇,在坛口轻轻拍了几下,一脸不舍的表情闻了几下,说道:”老子囤了这几年的好酒啊,这一喝……“,却又住了口,似乎百般不舍。那边五人早已忍不住叫起来了:”别小气了,赶紧的!“
宁胖子依次倒上,双手捧起第一碗来到池苑前。池苑刚伸手要接,那宁胖子却扑通一下双膝跪地,双手捧碗举过头顶说道:”今日路仲宁拜池苑为师,得让您费心了“!池苑赶紧伸手接过碗来,一手去扶宁胖子,说道:”哎呀,不用不用,戏法儿而已,不用拜师,教给兄弟就是,快起来快起来“。宁胖子却并没起身,看着池苑说:”我无以为报,还请先干上三碗,从此便是师徒了“。池苑见他神情异常坚毅,一手又拉不起来他,赶紧解释道:”我这戏法儿也都是随便学的,并不是师傅专门传授的,因此教给兄弟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不用拜了“。可是宁胖子依然不为所动,池苑看他坚持,只好一口气把酒干了,只觉得火辣辣一道究其从嗓子里烧下去,又从肚子里直冲脑门,辣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旁边五人大概没有见过平时不正经的宁胖子如此郑重,一时都没出声。
宁胖子看池苑一碗干完,抱起坛子又倒上一碗,池苑又干,如此喝完三碗,胖子才站了起来,自己也端起碗酒来,对着池苑说道:”我这人腿有点儿硬,从前只跪父母。后来么,彩神也跪了“,说至此,哼了一声,接着道:”如今又跪了师傅,算是提前还了对师傅的亏欠吧“,说罢一饮而尽,也是同样连干三碗,这才招呼众人都坐下。池苑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心想我这戏法儿就算教了你也无所谓,我也没打算挣什么银钱,谈什么亏欠?看起来这宁胖子是个有些江湖气的混混,也好,比那些流氓无赖强上不少。
那边五人这时候终于也喝上了,李大壮对着宁胖子说道:”你这是怕我们多喝啊,先给师傅和自己各灌上三碗“,宁胖子哈哈大笑,说道:”老子藏了这些年的好酒,当然自己得多喝点儿啊“,众人哈哈大笑。
池苑酒量并不见长,此时三碗下肚已经开始觉得有点儿上头了,晕晕乎乎却又特别亢奋,和宁胖子一起跟众人讲起今日彩神庙的神迹,听着众人讲起日常见过的趣事,一碗又一碗直至两坛见底。池苑只觉得眼花耳热,身子像浮在云朵之上,然而胸腔里却又觉得无比舒畅,想起旧事种种,颇有些豪气干云的感觉。
宁胖子最后拿起两个坛子挨个又倒了一边,却是一滴也倒不出来了,一手一个远远的扔了出去,黑夜里只听得”咣咣“两声响传来,坛子被摔了个粉碎。眯着眼对着升起又快落下的月亮说道:”酒,真是个好东西啊……“。一眼望去,那五人早都已经醉倒在地上呼呼大睡,池苑却是没睡,两手反撑着身体,对着星空摇头晃脑的笑着。
宁胖子走过去扶起池苑来,说去散散酒,跟师傅唠唠过去说说将来。池苑正是意气素霓生呢,听过宁胖子和众人饮酒时讲起的种种,觉得他是个快意恩仇的汉子,心里也颇有些高兴,于是跟着他踉踉跄跄的走了起来。
宁胖子似乎随意走动,一会儿田埂一会儿树林的穿行而过。池苑一开始还跟他随意聊聊见闻经历,待到走了些路程后,酒气彻底上了头,一屁股坐在地上睡了过去。宁胖子此时却不再踉跄了,走过去背起池苑来继续在夜色中走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昏睡的池苑忽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发觉自己靠在一棵树上,浑身寒毛竖起,居然冷的哆嗦了一下。夜色甚浓,天上星星也不见半个,倒是眼前模模糊糊似乎蹲着一个黑影。池苑下意识的伸手往腰上去摸水袋后贴着的匕首,同一时间那黑影却张口说了话:”师傅,我啊,宁胖子“。
”这是哪里?“,池苑问道。
”彩神庙啊“
”来这里做什么?“
”师傅,之前不是说开开眼给变个戏法儿么?我看这神庙里挺好“
池苑心里颇有些不爽,”我虽然不信鬼神,但这庙看起来确实有些……你到底想干什么?“
宁胖子坐到他旁边,轻声说:”实不相瞒,我以前被这庙给害得不轻,不然也不会落魄成这个样子。今儿个来就是想看看这庙到底是真神假神“。
”那你自己去就行,我就回去了“,池苑并不打算参与,更何况自己是被宁胖子直接给带来的,提前连个商量也没有。
”你不觉得这庙邪性么?看看呗……“,宁胖子似乎知道了池苑在想什么,”之前没跟师傅说,我也是喝完酒想起从前的事儿,憋了这些年,趁着酒劲儿就来了“。
”是邪性,那还来?我也不知道你从前什么恩怨,不过我还是回去吧“,池苑站起身来便要走——虽然眼前漆黑一片,自己根本不知道往哪儿走。
宁胖子此时也站了起来,接着说道:”也好,师傅先回去,我进去看看去“。说罢转身朝树后走去。
这边池苑心里倒是有些不自在了。他本就是有些老好人的性格,晚上喝酒听他们讲的事,加上自己对宁胖子的印象还不错,一时间觉得如果让他一个人去这邪乎的神庙里搞些什么事情,真怕他会出事儿。池苑想起来白天那诡异的道人和青铜笏。”算了,跟去看看“,池苑心里拿定主意,朝着胖子的方向走了过去。宁胖子并没走多远,似乎料到了他又来,又似乎是不想发出大的动静所以走得很慢。池苑几步之后便隐约看到他胖乎乎的身影。
宁胖子应该来过很多次,左转右闪弯弯绕绕的走了许久才停了下来。池苑走至近前,原来已经来到一堵墙边。
”翻过墙不远就是我们今天歇息的偏殿了,我先进去“,说罢也没等池苑答话,已经跃起来一手搭在了墙头上,然后翻了进去,却并没有听到落地声。
”这宁胖子身手着实不错“,池苑心里想着,也如法炮制翻了过去,落地时胖子却在旁边拖了他一把,想是怕他动静太大。
宁胖子转过身当前走去,池苑只好跟在后面,隐约走过了白日歇息的偏殿,蹑手蹑脚来到白日里拜过的山崖旁边。耳听得哗啦啦的水声传来,应该便是看到过的那眼泉了。怪的是此时崖上并无闪亮斑斓的花朵,水里也看不到红光闪亮的鲤鱼游来游去,一切都是黑漆漆的。
宁胖子此时停了下来,伸手在怀里似乎掏出个什么东西来,然后凑到池苑耳边说道:”待会儿若是有什么事,师傅你帮我搭把手“。池苑心里万分别扭,但事已至此,现在再走也怕这胖子真在这里出了什么事儿,虽然见面不过短短半天,但他现在终究也算是个认识的人,而且还拜了自己做师傅。
池苑还在心里别扭时,那边胖子却已经摸到溪水旁,似乎低头仔细看了一下,然后伸手撒了个什么东西下去又提了上来。耳听得啪啦一声响,池苑心想这胖子不会是去捞了条白日里看到过的鱼吧?这一念头刚冒出来,那边胖子已经一马当先跨步跑了出去——还不忘用肩膀撞了一下池苑,叫了一声:”跑“。
池苑扭头跟上胖子便跑,只听得身后溪水西湖炸起来一般,轰隆作响。紧接着觉得天上有水调了下来,一股浓烈的鱼腥味伴随着涌入鼻中,闻的他几欲作呕。同时又听到啪嗒啪嗒数声巨响,也不知道从水里到底蹦出来些什么东西。一刹那间白日里那死鱼眼的道士样貌又浮现在池苑的脑海中。”跑“,此时他的心里马上就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了。
那宁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像猫头鹰一样有了夜视眼,跑起来异常灵活迅速。池苑跟在他身后也迈步狂奔,几步便来到了那偏殿之前,背后一片巨大的啪嗒声此时似乎距他也就几步距离,让他心里异常恐惧,手里早已握上匕首。就在这时候,前边的宁胖子忽然一顿,回头丢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池苑此时却并不打算回头,恐惧让他只想逃跑。身后金光一闪,同时照亮了他和宁胖子身前之路,俩人现在变成了肩并肩往前奔着来时的围墙而去。
那金光闪后,背后安静了些许时间。两人来到墙前,这次胖子都没再伸手搭墙,而是直接跃了出去。池苑却是没有这般好的功夫,来到墙前仍是跃起搭上墙头,此时身后忽然一阵腥风刮来。他心道不好,怕是身后的东西跟上来了,此时人在墙上又无法转头去挡,心想该不会死在这儿吧?就在此时,墙上忽然又是金光一闪,池苑只觉得那腥风顺着自己的背滑了下去,同时他也翻过了墙。这次他倒是终于看到那金光是什么了,”这……好像是我的符?“,池苑落地时心里冒起这个念头来。
墙外宁胖子抱着个什么东西站在下面,看池苑落地了,说了一声”跑“,便继续往前跑去。此时天色已经有些微微发亮了,两人不再说话,发足狂奔,朝着镇子的方向径直跑去。宁胖子这一路一个弯都不拐,明显就是选择最近距离要尽快回镇,然而进了镇子之后却开始到处绕圈子,也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最后天色快要全亮时来到一处石砌的广场之前,正中间一座破败的房屋。
那破房约莫有三间大小,屋顶都已经塌了大半,窗户和门都没了。门前两座石像,似是什么神兽雕像,却都没有头——看样子是被凿掉了。池苑跟着宁胖子闯进屋去,只见正中间好大一个石砌的底座,上面掉满了碎砖烂瓦。宁胖子绕道石座之后,伸腿去扫那上面的烂砖瓦,同时对着池苑喊道:”师傅,帮个忙“。
池苑伸手帮着把石座上的砖瓦全推到了地上。宁胖子双手还抱着塞在胸前的鼓鼓囊囊湿乎乎的东西,一只脚伸向正中间一块石板上,说:”掀开它“。
池苑这一看差点儿没吐血,”这……得有九尺见方,我能掀得动?“
宁胖子看了一眼池苑,楞了一下,试探着空出一只手来猛地将那石板掀起一条缝来。池苑见状便帮忙将那石板抬起挪到一侧。再看宁胖子,双手已经从怀里将那物事取出。池苑还没看清楚是个什么,宁胖子已经伸手快速将那物事一把塞进了石板下,哗啦一声还溅出些水来。
池苑探头去看,原来石板下是个水缸。缸里一个银白色的网兜里,兜着一条二尺来长的黑鱼。那鱼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你这是?偷了条鱼?“池苑问道。
”恩,鱼,也是那打你的道士——可能是“,宁胖子边说边将那石板盖回原处,然后一屁股坐在了石座上。似乎很累,抑或太激动,宁胖子浑身发抖。
池苑想起那死鱼面孔的道士,心里浮起个念头。”你是说……庙里追我们的,也是这样的黑鱼?“,顿了顿,又接了一个字:”精?“
宁胖子慢慢躺倒在石座上,答了一声:”是“。
池苑忽然觉得那宿醉酒醒的感觉上来了,一阵干呕,也坐倒在石座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