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浩大的场面,着实震惊了身后的两个跟班。
他们二人都是武夫出身,家里祖先曾拜师于名门,但是他们二人却并不出名,而且被这乱世影响了自身的发挥。
莫说一个潍县,整个山东都是天灾连绵,他们二人连参军都不得法,家里的亲人也让他们放心不下。
所以一直呆在潍县,直到了今天。
整个山东,到处上演着人吃人的惨相,哪怕是最爱搜刮的贪官污吏,也已经无处可刮。
本就天灾严重,粮食收成寥寥,所剩的粮食大多也被收去做了赋税,能活下来的人,不敢说都吃过人肉,也敢说都眼睁睁看着亲人饿死过。
一旦发现哪里有果子野菜,就要时刻准备着旁边突然窜出的人和你争抢,这种日子很不好过。
如今,他们二人却看见了这般场面。
一个真正爱民如爱子的潍县官员,他就站在台阶上,弯着腰,周围的人全都弯下了腰。
第五予怀缓缓起身,拉起了身前两个外地的难民。
“各位都先起来,大家别这样。”
究竟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虚假,第五予怀自己也拎不清。
他让两个跟班保护他,一旦有了危险,必须要做到立刻挡在他身前,只是他怕死而已,万一这些难民堆中藏了不知道来自何方的敌人呢?
而他本人,这一世,也是从小跟着自己兴伯吃过苦受过罪的人,若说嫌弃这些人,他是一点都没有。
不嫌弃是不嫌弃,但是你要是让他在这些人的生命和他的生命中做个选择,只能选一个的话,他……
咳咳,任何时候,保命为重。自己是带着给未来送信的任务的。
等到人都直起腰身,第五予怀又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厚重,穿透力极强。
“自雍正十四年至今,我山东方圆百里之地,生灵涂炭。
齐鲁大地,原是近海之地,比之长安更加靠海,也应更加湿润。奈何自雍正十四年之后,自乾隆一年大旱之后,山东之地却饱经苦难。
潍县以东,旱地千里;
潍县以西,涝灾涂涂;
潍县以南,卖妻为婢;
潍县以北,换子互食。
这十年以来,山东各县各州的天灾有重有轻。
重的地方大地开裂,稻田干涸。轻的地方收成大减,或还有贪官为祸。逼得咱山东之民为了活下去,抛弃了故土,抛弃了族地,抛弃了家人,只为了找条活路。
我本就是咱山东人的儿子啊!
曾被养父带着逃至在高丽属国,饱受压迫。
庆幸学有所成,与养父走散,回到山东,走遍山东五十余县,踏遍故土三百里河山。就以潍县举例,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早已经干涸无水。
幸亏扬州八怪之一的才子郑板桥被调任潍县,并且看上了我呈交的治策。任用我做衙役调度总领。
不多说了,予怀非常感谢诸位父老父老乡亲们前来潍县参加这个大工程。
大家伙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予怀一定不能让各位继续挨冷受冻,饿着肚子。
天色不早了,还请诸位没有住处的父老,先行前往县衙。”
第五予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番说辞也着实是要……
费些心神!
“是,大人。”最开始有难民抱拳称是,然后离开。
“多谢大人了。”其后的人路过一个,便喊一句多谢。
之后更有甚者,直接上前鞠躬,然后才离去。
第五予怀心里重重一叹。
其实自从上午开始,他就发现,若是他没有帮忙治理潍县,但是这番人人枯瘦的景象印在他心里,就会是一辈子的心魔。
县衙有一个前院,大堂,两座房子处理政事,两座房子存放卷宗,一座房子供给衙役捕快们休息,一座房子供给看守居住,还有一个大马厩养着三十匹好马。
说起来觉得地方还行,但若是和潍县田家的庭院相比较,那就根本不算什么了。
第五予怀从正门徐徐走进县衙,人群让开一条道路。
这只是开工第一天,外地人就有了一千余。而此时县衙内已经挤满了人。
第五予怀找到看守。
“第五大人。”
“去把所有的衙役们都叫来,一炷香内必须集合完毕。迟到的人就不用再干这差事了。”
“是,大人。”值守抱拳离去,心里有些憋屈。
好好的县衙,愣是被这个新来的毛头小子搞得乌烟瘴气的。
不用说,用脚指头猜都猜到了,这个小屁孩一定是想让这些外地人住在县衙里。
衙门公堂之地,竟然就要被这么霸占了?
故而通知捕快们的时候,看守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还故意拖了些时间。
“大家伙安静下来,不要吵了。”第五予怀的嗓音已经略显些沙哑了。
身后黎凌急忙大喊一声。“大家都不要吵了,听第五大人给大家说几句。”
人群陆陆续续安静下来,拥挤的县衙里,第五予怀找了凳子……
没法,有些矮。
“父老乡亲们啊,大家听我跟大家说。
你们都不要担心,所有人都肯定会安排一个可以避风寒的地方。
现在天色已经黑得差不多了。风也开始刮了。温度也降下来了。
我不知道大家以前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管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这俗话说啊,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这个地方我最大,大家来到这里,就得先听我的。
你们说对不对?”
底下传来零零散散地应答声。也还有人缩着脖子,但是看见第五予怀的视线看向他的方向时,急忙点头回应。
“既然大家伙都认可我的话。那就听我给大家安排。
现在,大门外面的人,每人向后退三大步。外面还在寒风里站着的大哥大姐大伯大娘们,就都先忍耐一下,不要急躁。
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看着点自己身边的人,如果发现有我说的这类人的时候,就给他们让一让路,让他们先走到前面来。没有喊到的人也不要急,迟早会给大家安排地方住的。”
“是,大人您就说吧。”
站在三步外的人主动帮第五予怀拦着人,防着身后的人继续向前。第五予怀仔细看去,这个人就是刚刚他慰问的那位大哥。
第五予怀对着这位大哥点了点头。然后再次鼓起嗓门,喊道:“在场的女子中,肚子里怀着孩子的妇女有没有,不要害怕,不要害羞。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好好地跟你前面的人说一说,让他让一让,尽快到我身后的大堂里来。”
“这里,这里,这里有一个,大家伙让一让,让一让。”一个男子扶着一名妇女在人堆中向前挤着。
“这边,这边也有。前面的让一让。”门外传来一声大喊,门口站立的人顿时动了起来,开始让路。
第五予怀张了张嘴,嘴唇有些开裂,他这才想起来,他自己似乎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喝口水。中午也没有吃饭。
仿佛是生怕门外站着的人听不见他喊话,第五予怀再次扯着嗓门对着大门喊道,“门外刚刚喊话的那位大哥,帮我使劲再喊一声,让外面离得远的父老乡亲们都听见我刚刚喊得话。
不问年纪,不问年岁,但凡怀有身孕的女子,请上前来,先进大堂躲避寒风,等下捕快们来了,会优先给她安排暖和些的地方入住。
所有人不得隐瞒不报,不得阻拦,一经发现,阻拦的人打三十大板。那些没喊到的人不要急,所有人都会有住的地方,先暂时忍耐一下。”
“大人您放心,我这一嗓子,保证周围百丈的人都能听见了。”
这一嗓子过后,他的身边已经有人捂住了耳朵,随后,超高嗓门的喊话再次传出,连离了有七八丈远的第五予怀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嗓门实在太大了。
“所有人都听好了,第五大人让我代他喊话。
听到我喊的人,都好好听第五大人的安排。
喊到的人跟前面的人好好说道,让他让一让,自己赶快挤到县衙大堂里。
第五大人刚刚喊得第一类人是,怀有身孕的女子。
听好了,第五大人说了,凡是怀有身孕的女子,优先安排住的地方。任何人不得阻拦,不得隐瞒不报,但凡发现不报的人,打三十大板。
身边有这类人的朋友们,都让一让,让怀有胎儿的女子优先进入大堂躲避寒风。不得阻拦,不得延误。”
第五予怀逐渐适应了这嗓门,缓缓放下手。
这是第五予怀在会县衙的路上看到的,之前被他忽略的细节。路上一女子明显挺着个大肚子,身边男人小心地扶着她,生怕摔倒。
偏偏他们还是外地人,在潍县没有住的地方。
不过还好,还没有正式动工,一旦动工过后,承受重活之后,不是流产,就是早产;不是羊水早破,就是胎儿露头。
一旦发生,都是罪孽啊!
呃……这词汇描述并不准确,未知领域,未知领域哈!
“大人,外边还有十几个女子都正在向大堂赶去呢!就是人太多,挤着走太慢了。您看要不要先让她们慢慢挤着,先喊下面要优先安排的人。大人您嗓子都哑了,就被扯着嗓门喊了,只要我听到,我来帮您。”
“那就多谢这位壮士了。所有的人,不问生在何地,养在何地,但凡没有超过十一岁的男孩子,没有超过十四的女孩子,都先进入大堂躲避寒风。”
“那就多谢……呃,喊错了喊错了。所有人。不问生在何地,养在何地,但凡没有超过十一岁的男孩,还有没有超过十四岁的女孩,都先进入大堂躲避寒风。父老乡亲们,身边有这类人的,都让一让,让孩子孕妇先躲躲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