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本该死去的女人低着头,头发披散下来。她身上的衣服被血液浸透已经看不清细节。
“难道,她还活着?”唐馨说着就想用仁王戒给她治疗。
“不,”舜夏说道,“他们的灵魂早就被虿灵吃了,这女人绝不可能是活物。”
易辰举起罡炎剑,那女人却幽幽地开口了。她的喉咙里发出血肉模糊的声音:“不用担心,这尸体已经没有任何攻击能力了。”
“你是谁!”舜夏厉声问道。
“呵呵,我是傀渊啊。”那女人说。
易辰警惕地举起剑,看了一眼封灵台一角傀渊的尸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槐杀死的,只是我的身体。让你们失望了,”那女人说道,“我们深渊者的魂魄不像凡人,只要肉体死去,就会马上离开。我们拥有万年寿命,死去之后还能在凡世稍停片刻。”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易辰问。
“我就要离开了。在我离开之前,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想要知道却永远不会知道的秘密。作为你们活下来的奖励,也作为我留给凡世最后的礼物。但在这之前,我要你们先听一听我的过往。我也希望,我的故事能在凡世流传。”傀渊说着就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在我成为魂妖之前,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与我一起长大的,是我的姐姐。我们的父母早早背井离乡,已经许多年没有音讯。好在家里有几方田地,我们才能自给自足。我们生活贫苦,但无忧无虑。
直到有一年,姐姐得了罕见的怪病,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我抱着姐姐在医馆门外跪了三天三夜,但馆里的大夫不但不医治姐姐,还对我们姐妹拳脚相加。
在我近乎绝望的时候,我得到了一把匕首。
“杀死他,将他的寿命续到你姐姐身上。”那个黑袍人如是说。
在我用匕首刺死那个大夫的第二日,姐姐的病竟然开始好转,可她孱弱的身子仍然没有恢复健康。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我为了姐姐四处杀人,将那些陌生人的寿命续到姐姐身上。终于有一天,我的身上长出了细小的鳞片。身体中的煞气开始翻腾。最后,我失去了意识,倒在了一片无人的荒地。
当我堕为魂妖的时候,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数年里,我不知道杀死了多少无辜的人,但这一切仿佛魔咒一样让我无法控制自己。三年内我夺取千年寿命修为暗之魂妖,十年内我夺取了万年寿命,最终化为了一枚小小的茧。
直到破茧的那一天,我变成了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婴儿。那个阳光刺透迷雾的清晨,我遇见了一个女人。她穿着大红的旗袍,手握纸伞温文尔雅。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的姐姐。但当她走到我面前时,我失望了。我失望,是因为我的姐姐没有她的美丽,也没有她的优雅。
她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真身。她顿了顿,对我说:“我带你回家,可好?”
她让我叫她霰。后来我才知道,在她大红色的旗袍之下隐藏着另一个身份,叫做神之猎魂者。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在了解我的过去之后,还那么待我。我忆不清我的曾经,记不得我是谁。她给了我名字,唤我傀渊。那些翻腾的记忆在我脑中清晰又模糊。多少年了,我不曾感到过这样的温暖。可身为神猎的她一旦被人发现包庇魂妖,那惩罚要比死亡还要恐怖数倍。
有一天,她从一个叫囲的男人手中拿来了一粒丹药,她对我说:“傀渊,我不能在你身边。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努力点点头。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个叫囲的男人便是如今的司马印成。
金水村里一对夫妻无儿无女,霰将丹药让那妇人吃下。过了一段时日,她的腹中便有了怀孕的征兆。终于,在一个乌云遮蔽月光的夜晚,霰设计让我“降生”在了那一个农户家里。在那个与世无争的村庄当中,我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团圆。
团圆,团圆,团团圆圆。这是双亲对这个家庭的期盼,也是我在凡世获得的唯一幸福。我的养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脸上的沟壑如龟裂的麦田。他们总是操着浓重的乡音给我无私的爱。在我模糊的记忆中,他们是我最亲的人。除了,霰。
深渊者天赋异常,我在两岁时就悟出了傀儡之术,而霰赠与我的冰魔兽就成为了我的守护神。那一年,我让冰魔兽化为老虎的形态将我叼走,我借此在山上修习。待下山的那一天,我的傀儡之术已经登峰造极。
我总希望日子像流水一样在这个平静的山村里一点一滴流淌,在我强大的意志之下,我终于在那个山洞中褪去了最后一枚鳞片。我变成了真正的人。我有了爸爸妈妈,有了自己的家。但我知道,给我这一切的,是那个手持纸伞,身穿大红旗袍的女子。她是一个我愿意付出生命为她赴汤蹈火的人。可一切的一切,从那个红叶似火的深秋开始改变。
在那个寒风刺骨的夜晚,我如往常一样,像一个纯真的孩子去山林玩耍。当我归来之时,三名神之猎魂者发现了我身上的气息一路将我逼上山崖。我对他们说:“求求你们,放过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笑话,深渊魂妖在修成正果之前不知残害了多少生灵。今天我们就要替天行道!”他们如是说。
替天行道,多么讽刺的字眼,他们自诩是上天的仲裁者,可他们何曾想过,在这天地之间,我们深渊者是不是也有着生存的权力。
在那个红叶飘飞的山巅,我施展傀儡之术与他们奋力一搏。我的冰魔兽败了,而我,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小女孩。我瑟瑟地退到山崖边缘。我觉得自己要死了。我知道,神猎会用最最残忍的方式处决魂妖。与其受尽凌辱,我还不如就此从这山崖上跳下。
在这一刻,我想到了霰,我希望她能给我答案。我不明白为什么满口仁义道德的神之猎魂者,连我一个最最卑微的愿望都要打碎。
我看见他们挥舞手中的利刃,感到一阵沉沉的眩晕。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霰的怀中,她的头发软软地垂在我的肩上。她的大红旗袍被血液浸染。她轻轻唤我:“傀渊,你没事吧。”我捏着她被血液浸透的空荡荡的袖管。我哭着问她:“霰姐姐,你的手臂呢?”
“不小心弄丢了。”她淡淡说道。
从那以后,霰很少来看我,因为每次我看见她空荡荡的袖管都会禁不住落下眼泪。她总是在山巅上背对夕阳,任风吹动长发。
突然有一天,在那个狂风凛冽的山巅。霰对我说:“傀渊,帮我一个忙。”
听说那件事,我默然了,可是,为了霰姐姐,我什么都愿意做。
1806年的那一天,异界血流成河。我挥动十指,无数的魂妖魂煞将一个又一个神之猎魂者撕成碎片,可最后,我还是败了,败在了三大魂主的神之三才阵中。我身负重伤逃往人间,我在山林里化成一枚小小的茧,隐藏了所有的气息保住生命。
我分明看见,那一天,那个叫囲的男人想要杀死她。可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霰的眼里却是那样一种淡然的心甘情愿。在魂煞的爪子刺向霰的一刹那,那个有着褐色头发的神猎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她身前。记忆开始模糊,我在山林的茧中沉沉睡去。
我醒来之时,已是百年之后。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变回了一个小小的婴儿,而我第一眼见到的,依然是霰。她已成为虚空,容颜不会衰老。让我感觉这百年的时光,只是我的一场大梦。而在梦中,却是无尽的孤单和挣扎。她用仅有的一只手抱起我,对我说:“傀渊,我们回家吧。”
那一刻,我禁不住哭喊出来,那些曾经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弥漫。我想起了我的姐姐,我不知道我离开之后,姐姐有没有能够活下去。没有我为她猎魂,她还能有多少时间。没有我陪在她身边,她会孤单吗?
百年前我的冰魔兽在山中化为了岩石。如今我轻轻唤他:“小花,我们回家吧。”那块岩石突然崩塌,我的小花回家了。
一样的丹药,一样的手法。第二次在金水村的家庭里,我又有了新的爸爸和妈妈,和新的名字。他们叫我满满,面缸满满的满满。可他们并不知道,她们的女儿比他们还要年长。两年后,我的冰魔兽又化为老虎将我叼走。
小花叼走我的时候,全村的人都进山来找。我像百年前一样,在那个洞穴中褪去了身上最后的鳞片。
我归来之后,村里人开始排斥我,但无论人们的眼中有多少的恶毒与不信任,只要能得到父母的疼爱,我已然知足。
我开始排斥霰,我怕下一次见到她时,她会让我离开现在的生活去经历又一场腥风血雨,就像百年前那样。而现在的我,只想和一个平凡人一样,过着清贫乐道的生活,在这个平静的小村里,干干农活,看着父母老去。我眼前的一切,并非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放下。每一次霰在深夜找我,我都会假装睡眼惺忪。我偷偷看着她如太息一样的眼神,心中泛起一阵又一阵酸楚。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那个暮色四合的傍晚,霰出现在我的身后。她的脸上是读不出的表情。在那个山巅,她空荡荡的袖子在风中猎猎作响。她问我:“傀渊,你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想要变成人类,抛弃过去,成为一个善良而平凡的人,却还要受到魂国的追杀?”
“因为人心,”我如是对她说,“我有沾满鲜血的过去。无论我的现在如何,我也永远逃不过自己的曾经。”
“不错,傀渊,无论你多么努力,如若这个世界容不下你,那就只好毁掉它。”她没有回头,消失在夕阳落下的方向。我没有理解她的话语,但我知道,为了霰,我什么都愿意做。
在我记忆当中,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优雅的背影,那种从容不迫的步伐在夕阳下渐渐变为一个点。我曾经问过她:“你爱上了那个叫囲的男人?可他曾想杀了你。”
她摇摇头:“囲曾对我说过,所爱之人,请让我将你杀死。他的大义不能为红尘凡事所囚禁。”
我对她说:“你为何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我有必须完成的愿望,”她笑了笑,转身离开。在她转身的时候,我看不清她的眼里是漠然还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