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淮扬地面,已是暮春三月。
这日,见外面暖风和煦,日光明媚,吴阁老那些幕中属吏,也多是读书人出身,便凑了份子,在船首置了瓜果酒水,邀吴阁老上来,赏看两岸春水拍堤蘸垂杨,聆听画舫水调何人吹笛声。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座中一个须发皆白的书吏,饮了一口米酒,徐徐叹道,“可惜我是饶州府人,虽号称山郁珍奇,哪里又比得上,这春风十里的古之广陵府呢。”
那老者说完,又想起年轻时,也曾在广陵渡上买过醉,瘦西湖里夜拥过红翠,一时浑浊的眼睛中,似乎有了生气,便听他口中吟道,“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诸人听了,越发放浪形骸起来,纷纷笑着应和,“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
“当时面色欺春雪,曾伴美人游。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
“哈哈哈——”一时船上高声笑语不断,惹得官船后头的薛蝌扒在船舷上,探头探脑不已。
吴阁老手扶长须,遥遥看着岸边出来踩青的行人,也道了句,“知暗数春游处,偏忆扬州第几桥。”
立在旁边的吴贵,手中捧着个细长酒瓶,正细细观看瓶肚上的东坡醉卧图。听到诸人都唱和起扬州来了,也跟着插了一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诸人听了,哄然一片。吴阁老笑骂道,“好的不念,偏偏要唱这个。”
吴贵便道,“……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末了,还故作暮年姿态,深沉地复咏了一遍,“尚能饭否?尚能饭否?”
诸人见了他这小大人的样子,纷纷大笑起来,梁从事边上哈哈笑道,“这才是咱们这些皓首匹夫、苍髯老贼该读的扬州诗。而青楼薄幸名,恰恰是多官这种正值舞勺之年的,才合适吟咏呢。多官才是正当其时,而咱们是都老了呢,哈哈哈。孟子曰,‘知好色则慕少艾’……”
不等梁从事再说下去,吴阁老忙笑道,“好了,好了,言尽于此,言尽于此,他还要读书科举呢,这些就等他金榜题名后再提不迟。”
诸人听了,纷纷出口凑趣,道,“以多官这种先天就知书的聪慧,日后定然蟾宫折桂,独占鳌头。”
说说笑笑间,漕船一路顺江南下,而运河上的画舫、游船越发多了起来。偶尔靠近了,都能听见对面船上的笑闹声。
吴阁老见诸人仍然兴趣盎然,便开口道,“有酒有诗,却不能无丝竹之声。”
座下便有一人道,“我来为阁老奏一曲。”
说着那人唤小厮取出一张琴来,便鼓了一曲《阳春》。等他奏完,又有一老者也上前操了一曲。
等各人演奏过,吴阁老也起了兴致,转头问吴贵道,“听麦大人说,你在南堂上曾奏过一曲江淮的鲜花调,显然也是懂音律的。可有不同于今日所奏的新曲,也来演上一首,让诸位长者见识一番?”
梁从事也颔首道,“适才那些曲子都听腻了,如有新曲佐酒,当浮一大白。”
吴贵看了两眼船头的那张七弦琴,苦笑道,“我哪里懂的操这古琴,不过有笛子的话……”
梁从事忙道,“笛子有,还是新的呢。在淮安的时候,友人曾送了一匣扇子与笛子。”
等梁从事让小厮送来一枝新笛,吴贵接过来,先轻轻擦拭一下,便道,“献丑了。”
遂横笛在前,闭目吹奏起来。一曲欢快的笛声,便窜上云霄,响彻于运河上下,江面的游船也纷纷驻停细听。
一曲奏吧,座上诸人跟着抚掌赞叹,都道不枉此行。
吴阁老却摇头道,“果然是新曲,不过在我听来,于江南这种——‘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场景,却十分的不贴切。他这曲子未免跳脱了些,更像是在平原上跑马踏青。”
吴贵连连点头,心内暗暗佩服,这都能听得出来,这首笛曲恰是他以前音乐课上,必考的那首《帕米尔的春天》,确实与江南风景不符。
梁从事却道,“那阁老就想偏了,这城外踏青,河边蹴鞠,堤上放纸鸢,哪件事不是轻快活泼的,我看相得益彰得很呢。”
吴阁老笑着点了下头,便要夸赞吴贵几句,却听吴贵在那边口中轻吟道,“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这曲子要是配上这诗,倒也趁景。”
诸人听了,先思索了下,遂纷纷赞道,“好诗!好诗啊!”
“妙极,妙极,真真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还别说唉,这三月春光,草长莺飞,散学童子,仿若就在眼前。”
吴阁老更是瞪大眼睛,楞了好久,才口中轻骂道,“臭小子。”
早有人撤去酒席,拿来纸笔,誊写了一遍,问道,“吴公子,诗名叫什么?”
这起子人,终于有人唤他吴公子了。吴贵听了问询,一时惊讶万分,不是唐诗吗?怎么他一个个的,恍若没听过一样。他也是当年从语文课本上背诵来的,作者是谁都忘记了。
见诸人问他,只得说道,“诗名《村居》,副题也可写做:随吴元圃先生南下,观两岸村居有感。还有,这可不是我写的啊。”
吴阁老拂须笑道,“必又是他祖母写的。”
说完,吴阁老走了上前,接过那张誊抄好的纸张,口上又吟咏了一遍。对吴贵道,“这诗比起你刚才那首笛曲,更得我心。”
吴阁老仰天长笑,“哈哈哈,有了这首《村居》,也不枉我这次千里下金陵了。”
诸人也跟着称赞连连,“适逢其会,咱们也觍颜沾光了,此时此景,必然名传千古。”
这群人看向吴贵的眼神,至此彻底是变了,再不把他当一个投机的小商人看待。
这前有《送别》、《为学》二篇,后有一首新曲,一首《村居》,哪个不是传世名篇,这能是商人之家教出来的孩子吗?虽说他口口声声,道是他祖母所作,那不更说明人家是诗礼传家吗?遂一个个的,暗暗收了鄙薄之心,待吴贵越发热切起来。
正当船上热闹万分之时,秦毅带着解宝走了上来,高声道,“禀老爷,渡口有旗子摇动,似乎是要拦船,咱们是否要靠近码头?”
这边霎时便静了下来,吴阁老问道,“是什么人拦船?把船靠近了,速去探问一下。”
老秦头便应声下去了。未几,漕船便折向了广陵渡口。接着,诸人便听见船上与码头上之间,高声应和了几句。
不一会儿,那老秦头复又上来,报说,“是松江府的二爷来了。”
吴阁老听到是自家的子侄,便皱了下眉头,接着挥了挥手,让老秦头靠近码头接他上船。
老秦头却没有动脚,立在那里,口中又道,“扬州府也来人了,说是拦截了一个私窜川府腹心之地的洋和尚。这洋和尚不但暗勘我山川水域,私访我朝民风地理,还私自放走了地方土司准备献给朝廷的貔貅。扬州府不敢自专,特拦船相请阁老裁度。”
见吴阁老眉头深锁,老秦头才徐徐道,“盖因那番僧,口口声声说是……说是识得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