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吴贵妄言大话,信誓旦旦地要拯救贾敏,可惜最后弄个狼狈而归,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它该有的轨道上,林妹妹说不得六、七个月后,还是要北上贾府。
吴家官船接了松江府来的家人后,便挂帆西进。到了金陵后,吴阁老当晚便唤来吴贵,道:
“吕叔简曾有两苦三步之言:‘做官都是苦事,为官原是苦人。官职高一步,责任便大一步,忧勤便增一步’。既然入了仕途,惟持忧勤惕励之心,慎毋怠惰,勤慎奉职,方不负朝廷圣恩。”
吴阁老又嘱咐道,“读书一途,唯有日勤不辍,方有成效,切记早起晏息,不许贪眠、懒怠。”
见吴贵连连点头,吴阁老缓了缓脸色,“至于你入国子监读书的事,等我处理了藩属国的纠纷,改日便带你拜访下李祭酒。”
读书这事也不是一天半月的,吴贵倒也急,一任吴阁老帮他处理了。
吴阁老又道,“至于你说什么,要出府另居?想都别想!我让六笙在梁主簿、金司历他们后院,给你寻一处清净的房子,也不用来给我请安问寝,平日里只管用心读书,希望不要枉费了我这番苦心。”
吴贵也老实听了,不过有些事,还是要提前说一声的,“我带来的戴广生,家中祖辈印书为业,要不要先着他去街上去寻访些制版匠人?”
听到提起版书这事,吴阁老道,“印书这事,金陵官中大匠……”
话未说完,就被站在旁边的吴六笙打断了,“三叔,咱们刻的是私书啊!怎敢动用官中大匠?”
吴阁老才恍然道,“是我差了。既然你带的有人,就让他先头置办起来吧,这事就交给你二人了。”
吴贵与吴六笙拱手应是。
吴阁老说完,喟然一叹,“邱文庄曾谓天下事无不可为者,顾无为之之地耳!既登名仕版,旦暮授官,可以行吾志矣。我这辈子能有邱文庄半成功业,便足矣告慰平生了。”
吴贵数月来呆在阁老身边,耳濡目染下,早不是不知史的文盲了,这邱文庄丘濬是前朝中兴名臣,有前代文宗之称,经年“皆司文墨,尤熟国家典故,以经济自负”。而他也恰恰做过文渊阁大学士,向来是吴阁老的偶像。
吴阁老身边丘濬的书最多,在船上数月,吴贵便跟着读了些,读到《制国用》一书,见书中这样写道:“世间之物虽生于天地,然皆必资于人力,而后能成其用。其体有大小精粗,其功能有深浅,其价有多少,直而至于千钱,其非大则精,必非一日之所成也”。
吴阁听阁老讲解后,一时惊为天人,这不就是“劳动决定商品价值”吗?前朝人物的观点,就这么前卫吗?
听吴阁老这么说,吴贵凑趣道,“必助先生成事!”
吴阁老听了哈哈一笑,“那你可要尽快读书进学了,国子监的事可耽搁不得,我今晚就给李守中写信。”
等出了书房,松江府来的吴家二爷吴六笙,见吴贵愁眉苦脸的,嘻嘻笑道,“金陵礼部事务不多,那就是个养老的闲差,等三叔忙过这几日就好了,必然误不了你入国子监的事。”
吴阁老被贬为金陵礼部,徐、吴两家得了书信,怕吴阁老无人可用,便派出了两族中最为精干的吴六笙。
这吴六笙紧赶慢赶,先是在东昌府擦肩而过,又在淮安府追之不及。好在阁老在淮安换了船,才让他快马一步赶到扬州。
一个多月折腾下来,净是让这有些肥胖的吴家二爷,掉了一、二十斤的肉。
他见吴贵出了书房,仍然眉头深锁,还以为他担心国子监读书的事呢,哪知吴贵忧心的是——救了香菱该如何安置呢?
这吴六笙和林如海差不多的年岁,一张胖脸,未语先笑,看着倒和善可亲,又听他道,“婶娘特别嘱咐过我,不让慢待了多官,但凡缺衣少食了,你只管找我。”
“谢过二爷。”
“我哪里是什么二爷,别听那老秦瞎说,我只不过是三叔的偏房侄子,也就是因为常年南来北往的出外行商,见过些世面,族里才让我出来伺候三叔。你唤我声二哥就行。”
吴贵倒也不矫情,“那以后有事,就麻烦二哥了。还有我家中带来的几个下人,希望二哥多照顾一下。”
“早安排好了。”吴六笙呵呵笑道,“那个叫解宝的小厮,听说认了秦玉姐为干娘,他自有老秦头操心了。至于万全与戴广生,我把他们跟吴家的下人,安排到一块去了。”
解宝啥时候认了秦玉姐为干娘?一路上繁忙不休,吴贵还没来得及见解宝,这小子倒好造化。
吴六笙又上前一步,“今儿有些晚了,明日还要跟着三叔上衙,等日子闲了,哥哥请你吃酒。另外多说一句,不怕多官知道,打当日你跟着三叔南下,我便接到了许大郎的书信,他托我多照看你一下。你想不到这里还有关节的吧?哈哈哈——”
见吴贵一时有些口呆目瞪,吴六笙上前揽住吴贵肩头,“在京中你与许大郎交好,来了江南,咱们更该亲近亲近。你也别嫌弃你二哥年岁打,我常日里就喜欢跟你们年轻人呆一块儿。你初来驾到,这以后,府里是婶娘为你操心。而这金陵街上,但凡有事,只管找你二哥我,就连地头蛇甄家,哥哥也有几分薄面的。”
吴贵见这吴六笙十分热情,心道,不想这许家还惦着我那纺纱车呢,这人情都做到金陵这边来了。
吴贵郑重谢过了吴六笙,反正以后还真少不了这人。
二人在书房外拱手揖别,吴贵过了仪门,穿过西角门,进了西跨院,这院里住的都是阁老的幕友、清客。
因为以后要修订《几何新义》或《几何新篇》,吴阁老早传信江南名士,让人家帮着寻访些在杂学上有所成就的人士,说不得这院子以后还要整饬待客。
吴贵见这边院里灯火稀少,想是因一路奔波劳苦,梁主簿与金安东诸人早就安歇了。
等到了后院,却见万全、解宝几个还在等他。吴贵近前道,“累了一路了,都早早歇了吧,有事咱们明日在说。”又点了点解宝,“你小子!不声不响的认了干亲了。”
解宝挠了挠头,嘻嘻笑道,“净跟秦爷爷前后忙活了,还没顾得上跟哥哥说呢。”
吴贵点了点头,“那都回去歇着吧。”又唤戴广生,“你先留下。”
戴广生连忙答应,不想万全与解宝一个没动,几人相互看了一眼。吴贵笑道,“得,看来都有事,进屋说吧。”
解宝忙道,“我可没事,我是住在哥哥门外边的。你们说话吧,我去烧水去。”说完,扭身自去忙活。
万全近前一步,俯身一礼,也不起身,郑重道,“贵哥儿,如果这几日没事的话,我想去访访故人。”
吴贵听了,遂点了下头,“如果找到了,尽管跟我说一声,银子如有短缺,也尽管开口。”
万全方才起身,“谢过贵哥儿,银子还足。”
见他面色忐忑不安,吴贵安慰了一声,道,“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得令妹还在人世呢。”
等万全下去了,吴贵对立在旁边的戴广生道,“你跟我来金陵,心中可有怨言?”
那戴广生垂首道,“不敢!”见吴贵面色不善,又嗫嚅道,“开始是有些的,不过来了这边后,才知道是给当朝阁老做事的,俺心中只剩满心欢喜了。”
吴贵点了下头,“希望你谨守本分,做好差事,不要让月桂姐姐失望,也不要让我失望。放心,这金陵咱们也是呆不长的,不上一年就能回去了,你做好事,咱们才能早日回京。”
见他连连点头,遂吩咐他,“明日先去吴家二爷身边听吩咐,看他怎么安排版书的事。另外……”
说到这里,吴贵一时有些苦恼,到底是人手不足,思索良久,道,“我想着吴阁老才到金陵,必然事务繁忙,一会半会儿的,很难操心版书的事儿。要是吴家二爷那里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去金陵府衙,帮我打听一个曾在葫芦庙做过僧人的门子——想来也极易打听的到。”
见戴广生认真听了,吴贵又道,“真要是分身无暇的话,便花些银钱,找街上揽活的跟脚去做。切记,切记,这是第一要事,可马虎不得。一定要打听清楚,那门子住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