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刘月华一大早要先送苏州去学校,见见苏州班主任,好让苏州能在班上得些照顾。
妈妈不在,苏杭要到早点铺帮忙。她在铺子里负责帮爸爸打豆浆,收钱。
苏泽民的煎饼果子在台市有些名头。他们家煎饼果子的酱是专门熬制的,有一种咸中带甜的香,让人很有食欲。在学校门口刚开业不久,就吸引了不少人光顾他们的早点铺。
“老板,一个煎饼果子,加蛋加火腿,不要葱。”
“叔叔,煎饼果子,加蛋加培根,不要葱,不要香菜。”
“好嘞!”
苏泽民听清需求,气定神闲地摊煎饼。不多久,他将做好的煎饼果子放到一个纸袋里,顺便侧脸问一下收钱的苏杭:“煎饼果子,加肠,四块钱,收了?”
苏杭答一句“收了。”他才将煎饼果子递给顾客,再说上句“小心烫,慢走!”或“好吃再来。”客套却不失真诚。
“叔叔,一个煎饼果子,不要葱,不要香菜。多放些酱和辣椒。加一根烤肠,还有……”南一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手抄进裤子口袋,目光落在早点铺外面悬挂的红底白字的菜单上。他看得很仔细,好像第一次吃这东西。
苏泽民将他的煎饼果子摊好,也已涂上酱。苏泽民问南一是不是还加别的,不加的话,他就给他装好了。他说的话轻而快,隔着窗户的南一没有听到。
苏杭低下头,从收钱的窗口看着南一问道:“同学,还加别的吗?”
“再加个培根。”
南一听到声音,顺着声音低下头回应。两张面孔侧着脑袋面对着,中间隔着一块玻璃。苏杭没认出南一,南一却认出了她。他想起那天傍晚回家时在楼底下遇见的冒失鬼。他猜测苏杭很可能和住她一个小区。他微挑了一下浓而黑的眉毛,走到一边看苏泽民做煎饼果子。他先夸赞了两句苏泽民,接着和他闲聊起来。
苏泽民将做好的煎饼果子打包递给南一。
“叔叔,我看着您挺眼熟,是不是哪里见过?”南一其实并没有见过苏泽民。他只是想打探苏杭是不是和他住一个小区。他也并不是十分想知道,只是等苏泽民给吴琛做煎饼果子时有些无聊。
“哈哈哈,”苏泽民笑起来,“那可能是见过。我就住这个小区。”他侧身指了指金榜佳苑。
“怪不得。”南一咬了一大口煎饼果子,斜眼瞥了眼苏杭。
吴琛站在南一的左侧面,两个人身高、身型都相差无几,穿着相同的校服,远远的看去,好像是一对双胞胎。他的目光从南一的肩头望到在苏泽民手下来回翻腾的米黄色煎饼,再到早点铺子墙上挂着的红色米老鼠圆形挂钟。米奇撅着屁股翘着尾巴,兴高采烈的看着窗外的来往行人。最后,他将目光落在这不足四平米空间内来回晃动的藏蓝色碎花围裙上。藏蓝色是他最喜欢的颜色,所以每到一处,他总能寻到他心中深邃隐秘的藏蓝。
带围裙的姑娘一会儿将打好的豆浆倒进纸杯中盖好盖子;一会儿从窗口接过顾客的钱放到身后的纸箱子里;一会儿她又抬头看看墙上的米奇,眼神中多了几分不想示人的焦虑。她明亮的眸子专注于这个狭小空间里的一切事物,从来不曾抬眼看过一次窗外的天空。
是她。那天在树上遇着的姑娘。
吴琛将钱递进苏杭收钱的窗口,他看到她那一双手,不是白净修长的,是泛黄、粗壮的。像一双男人的手。他说了声谢谢,缓慢有力。苏杭笑着说不客气,抬眼看他。
两个人隔着一块玻璃的厚度看着对方。树上的相遇还萦绕在苏杭的脑海中,她迅速转身将钱放到钱箱子里。她看也没看手中的钱,也不记得给钱的人是不是要找钱。她背对着窗外的人,窗外的人等着。
爸爸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顺便提醒苏杭找钱。“杭儿,找钱。”
“杭儿?”爸爸又叫了声。
“找几块?”苏杭还不回头,她侧身问爸爸。
“找五块。”窗外的人答。见苏杭没反应,他又接着说,“煎饼果子五块,我给了你十块。”说完,他的眼低下时,看到了她身后的豆浆。“再来一杯豆浆,不加糖。”
苏杭一手拿着三枚一元硬币,一手拿着杯豆浆给窗外的人。硬币从她的手心落入窗外人的手心,“哗啦”作响,把少女的心扰得慌慌的。
她低着头,比方才更加忙碌,她尽量避免和任何人做眼神交流,以防别人看出她灵魂的动荡。
刘月华在学校看着苏州选到好座位,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又和苏州班主任没完没了的说起苏州这些年的成长。她一遍一遍地拜托苏州班主任,生怕这位老师会冷落她的宝贝儿子。眼看着还有二十分钟就要上课了,苏州班主任用比较委婉的方式让刘月华放心回家。
她刚出校门就看到苏杭背着书包朝学校跑。早点铺和学校隔着一条宽马路。苏杭眼见要迟到了,连红绿灯都不看,要不是她躲的快,车刹的快,她又差点被撞到。
刘月华看见苏杭,冲她大喊,“你看路,看路。”苏杭回头看了妈一眼,就冲进了学校。
苏杭最讨厌上学迟到。小学时,为了帮姥姥给庄稼浇水,她凌晨四点跟着姥姥下地干活。那天阴着天没有太阳,姥姥也没有手表看时间。等姥姥让苏杭去上学时,学校已上完了一节课。她穿着浑身是泥的衣服,上面的水冰得她身体透凉。她一路跑回家换衣服,换了衣服赶紧跑去学校。到学校时,第二节课都快上完了。老师问她为什么迟到,语气还不怎么凶她就慌得“啪嗒啪嗒”地掉眼泪。那一天剩下的课,老师让她站在教室门口上。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她心灵所承受的耻辱。她像一个展览品,同学们下课都去看她,笑话她。她很累,即使站着,上眼皮和下眼皮也还是打架。调皮的学生用纸团砸她,有的同学还向老师打小报告,说她上课睡觉。老师看她一眼,厉声喝道:“站着还能睡着,你是猪吗?”同学们哄堂大笑。
她一个人,小小的。她往后退,退到门后角落里。她两只手端着书,书上滴满了她的眼泪。
贫穷把时间弄丢了。可你得找回来。
白天可以根据太阳,根据电视知道时间。到了深夜,沉沉的睡着,睡到院子里的公鸡打鸣。可有时候公鸡也会发神经。
有一次她听见公鸡打鸣就起来去上学。隆冬腊月,街上没有一个人。她手里攥着姥姥给她的三毛钱,是用来买早点的。天空黑黑的,月娘娘和群星为她照亮夜行的路。苏杭看着漫天星光璀璨,月娘娘在她身后紧紧跟随,她时不时地一边回头看,一边在寂静的乡间小路上疾步前行。
到了学校门口,黑咕隆咚,一个人也没有。来得太早了。要回家还是等着呢?怕迟到,她选择等着。她的脚冻麻了,她便使劲跺跺脚,有了知觉再换成小碎步。她的鼻子冻酸了,鼻涕毫无知觉地流到嘴唇,她用袖子一擦,缩缩脖子继续等。
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看到远远的有一个人推着板车朝学校走来。是卖胡辣汤的大婶,苏杭每天的早点就是喝一碗她家的胡辣汤。大婶将车停好,一抬头看见身边站着个小人,吓了一大跳。她看清学生样子,心有余悸地问:“学生,才五点半,你来怎么早干什么?”
那时距离学校上课还有两个半小时。
无论苏杭多么拼命地跑,她还是迟到了。在她高中的第一天,她迟到了。
她站在紧闭的教室门外听着上课铃打完。那“叮铃叮铃”的响声把她的心打得七上八下。她喘着气,红着脸,流着泪,不知所措的站在教室门外。她听得见教室里的哄乱,透过门上的竖长玻璃看得见同学们兴高彩烈的在交谈。她想敲门却没有勇气。她害怕人群中聚集到她身上的目光,担心老师会让她站在教室门前。
“同学你怎么不进去?”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她抽抽嗒嗒的哭着说,“我迟到了……”
“迟到了?嗯,开学第一天迟到的确不大好。”他点点头表示理解苏杭,紧接着,他用宽慰的语气对苏杭说,“迟到总比不到好。快请进,先找个位置坐下。”
他先走进教室,然后微笑着用主人招呼客人的方式,将苏杭请进了教室。他就是周时康,苏杭人生中遇见的最好、最重要的老师。
苏杭走到教室靠窗的最后一排。她的第一个同桌是一个女生。胖胖的,高高的,脸上有一些粉色的青春痘。她扎着长马尾,细长的眉毛下一双透亮的小眼睛。她抿着嘴看苏杭坐下,表示对新到同桌的欢迎。她的名字叫丁思涵。
就这样,苏杭开始了让她人生璀璨也让她人生灰暗的高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