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吴琛家的小菜园和南一闹了那一场后,苏杭的心里一直不安宁。
以南一的性子,他一定会对吴琛说,也许还会对吴奶奶、吴爷爷说。这件事甚至会传到爸爸妈妈的以及其他邻居的耳朵里。她本应理直气壮地去争论、去辩驳,可她怎么说得清呢?她起初想亲自向吴琛解释一下这件事,好几次走到自家门口却没有勇气打开门。她想提笔写封信告诉他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在厚厚的稿纸上写了一遍又一遍,却怎么也找不到一种让她满意的措辞。
她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想去证明自己,可越想反而越心虚。明明就是她的东西,她心虚什么呢?也许不是心虚,也许是恐惧,是对来自外界看法的恐惧。
自从来到城里上学,从前那个张扬、自信的苏杭就不见了。她在这群比她更自信、更张扬的群体中看不见自己身上的光芒。她天然地认为,所有人都会相信南一说的话。她是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自然更能让人相信她是见财起意的。于是,她最后决定随它去吧,既然她有嘴也说不清,便也不必说了。
一心想要证明苏杭并非南一说的那般的吴琛,苦思冥想了许久。他得有办法证明那东西就是苏杭丢的。可他又不能直接问苏杭。他设想了许多问题,希望在和苏杭的谈话中能够找到线索。在周一之前他自认为找到了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然而在周一早晨实施时,不多久,就被苏杭猜到了他的意图。
周一晨读时,吴琛坐立不安地翻着语文课本,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实施他的方案。苏杭则心事重重地读着李白的《蜀道难》。这首诗,她虽早已会背,却还是因为心境烦闷,读了上句不知下句。她索性不读了,直接拿出本子默写,兴许效果会更好些。
吴琛见她合上书,以为是恰当的时机。面带几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问苏杭:“你也很喜欢日本动漫吧?”
“什么?”她今日面对吴琛时颇为紧张,以至于没太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是说……你也喜欢看宫崎骏的动漫吗?”吴琛深吸了一口气,显得比方才淡定些。
“宫崎骏是谁?”苏杭问。起初她以为吴琛会问她龙猫钥匙扣的事,一听不是,她倒没那么紧张了。兴许,南一并没有说。她想。
苏杭的反应让吴琛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如果她连宫崎骏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龙猫》呢?他心里虽犯着嘀咕,嘴上却认真地给她讲起来。当他说起宫崎骏导演的作品有《龙猫》时,苏杭恍然大悟。她先是脸色一沉,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笑,便顺着吴琛的话谈起她对《龙猫》这部电影的喜欢。
这时,吴琛又突然想到,大多数人对电影、电视剧通常是只知演员而很少知道导演、编剧的。就像《还珠格格》,虽每年暑假必播,大多数女生甚至都能将剧情倒背如流,却还是很少有人知道这部电视剧的导演是谁。
想到这里,方才悬着的心忽而又放下了。他本想继续再问下去,但却跟随着苏杭,一起进入到她那快乐无忧的过去时光中。
“我们还自己用布做过龙猫的玩偶呢,结果最后做成个四不像。后来我姥姥见我喜欢,让我画个样子给她,她给我在手帕上绣了一个。”
苏杭一边说,一边从书包内的黑色方兜儿里掏出一方小手帕。那白色的棉布已经有些泛黄,可是上面那个张大嘴笑着的龙猫依旧清晰可见。在最上面,还有用绿线绣的“SH”。苏杭将手帕铺平展示给吴琛看。
“这个‘SH’是你名字的缩写?”吴琛问。
“对啦,我姥姥绣的。不光这上面有,我校服上、书包上、伞上都有这俩字母。以前上小学的时候,同学们的伞呀,校服呀都一个样,放一起很容易拿错,后来我姥姥想了这个法子。”
“你姥姥手真巧。”他浮于表面地夸奖了一句,便急着推进他的计划。
“我……我想送朋友一件生日礼物,她也很喜欢龙猫。你觉得送些什么比较好呢?你知道哪里可以买到龙猫相关的小饰品吗?比如……”
他支支吾吾,想直接说“龙猫钥匙扣”,又怕太直接会弄巧成拙。
苏杭用一种难以描述的无奈眼神看着他,她表面上很平静地接受了吴琛对她迂回的“盘问”,但内心却受到一种强烈的压迫,连呼吸都越来越沉重。
“比如龙猫钥匙扣?”她嘴角露出一丝无力的浅笑。
“学校门口的曙光文具店,我开学前在他们家买的,回家的路上袋子破了,东西丢了。当时就丢在你们家菜园子附近。我本来已经找了,要去捡的,南一骑车过来,差点撞上我,那个龙猫钥匙扣就再也没找到。周六那天,在你们小菜园,我看见了,就捡起来放我兜里了。事情就是这样,你信就信,不信就不信。”
她一口气说完,便侧了侧身子,带着愤怒翻到李白的《蜀道难》。她有气无力,有声无心地继续读下去。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到脸庞,啪嗒一下落在课本上。她也不去擦这不争气的眼泪。如今她是完了。在这个学校的名声全完了。
她自然恨南一,并在心底发誓再也不与这种人说话。对于吴琛,她是无话可说的。今天他这样拐弯抹角地问她,是想试探她还是羞辱她?
苏杭心里越想越委屈,她的身体也因着情绪的剧烈变化而此起彼伏地抽动着。
第一次,她有了想转学回老家的念头。
吴琛自然知道苏杭哭了,他为着自己使她伤心感到愧疚,而他又不知再如何开口。原本他只是想:如果这东西是苏杭的,从她那里探寻出这东西在哪里买的,然后他再和南一去问一下就行了。没想到苏杭那么快就察觉到他的意图,虽然他得知了他想知道的,可是害她哭得如此伤心,这真是天大的罪过。
下半日,他虽在琴房练琴,可心却乱作一团。老师来检查时,他以为会得一些批评,可却意外得到了老师的点评。
钟老师说:“这三年来,你在技术上进步虽快,可我总觉得少点了什么。在你这个年纪,有几分青春的躁动对于艺术是有益无害的。今天这首莫扎特的《A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虽不比平日里听上去工整,但却多了一些情绪。艺术是需要情绪的。继续努力。”
钟敏笙老师,是自他父亲去世后带他最久的钢琴老师。他和爷爷是老朋友,退休后在实验中学做音乐教学顾问,也是他的私教老师。
老师走后,他坐在琴旁沉思了许久。他的日子,太平静了,平静到,他已经许久没有因为什么人、什么事而悸动过了。
放学后,苏杭照例先到爸妈的铺子去看一下需不需要帮忙。一进屋,妈妈便吩咐她去给苏州买颜料。苏杭问买什么颜料,妈妈只说和开学前苏杭给他买的那个一样。可是苏杭也不记得当时买的是什么牌子的颜料了。
妈妈递给她三百块钱道:“他明天一早就得用,你要实在想不起来,就回家看看上回买东西的小票,我就搁在我们屋放账本的抽屉里……”
听到妈妈这句话,苏杭如同抓住了证明她清白的救命稻草。就在前一刻,她还心如死灰地要破罐子破摔,这一下她马上恢复精神。她要赶紧到妈妈说的那个抽屉里去找那张能证明她“清白”的小票。
苏杭着急忙慌地出门时,碰到了正在排队的南一和吴琛,他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便继续和吴琛谈论詹姆斯(NBA球星)。苏杭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家里。
她冲到爸妈的卧室,在妈妈存放账本的抽屉里心急如焚却小心翼翼地翻找那张小票。
因为妈妈有记账的习惯,她会将买东西的小票都收集起来,每三个月清理一次。她的这一习惯直接影响到苏杭。她无论买什么东西,只要给小票,她都会留着交给妈妈。
现在唯一能证明她清白的就只有这个小票了,她一定要找到!
快进小区时,南一一边吃着煎饼果子,一边对吴琛说,“你没看见‘木头人’刚才的样子,见了我,拔腿就跑。她绝对有问题。看她平时傻乎乎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吴琛并没在听南一说话。他想着今天的过错,想着钟老师的话,一种朦胧却很真切的感情在他心底慢慢浮起。
当他们两个拐进小区门口时,发现苏杭正在单元楼门口等着他们两个。
一看到他们,苏杭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你们等一下。”苏杭神情严肃地站立在他们面前。
她将紧紧攥在手里的小票递给他们看。手心的汗水,已经让这张揉搓的软乎乎的纸片有些潮湿。
吴琛接过,他看了一眼。眉头一皱,看着灰黄路灯下喘着粗气的苏杭,心里更加愧疚。
“对不起,我……”吴琛想要解释,但却被苏杭打断了。
“2009年8月31日,下午16:31:22,曙光文具店—实验中学分店。自动铅笔,1,1.5元;便利贴,1,3元;白色透明胶带,1,0.5元;晨光红笔芯,1,0.5元;梵高24色固体水彩颜料,1,224元;龙猫钥匙扣,1,9.9元……共计239.4元,收费250元,找零10.6元。”
她这一串背诵,让吴琛无地自容,而南一却还不以为意。
苏杭抬眼瞪着南一,伸出右手食指头指点着他的鼻子道:“请你以后管好你的嘴巴,否则的话,我要你好看。”她虽然比他矮了一头,可苏杭凶巴巴的眼神和一本正经的威吓让南一确是有些招架不住。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红着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说完她吸了吸鼻子,甩胳膊就走了。
两个男孩子呆站在灰黄朦胧的路灯下,回身望着这个颀长瘦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小区门口的拐角处。
吴琛只一言不发。那个小票虽轻,却像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头。
南一呢,他见她红着眼眶如此认真,如此泼辣地警告他,半觉得好玩,半觉得愧疚。有那么一会儿,他突然觉得,他对她多少刻薄了些。而这一半的愧疚只在他心上停留了片刻,便随着他那一声又长又倦的哈欠声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