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若坐着轿子回到保定府总督衙门,一路之上心仍是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见了一面康云豪,自己情绪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的奇怪了?
此时,她只感内火中烧,面红耳热,心里却并不烦躁,甚至还有些悠怡。苏卿若反而喜欢行这种身体上的“异样”体验!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苏卿若眉黛含春,竟不知不觉地吟起了李清照的《点绛唇》:“见有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嗅字刚刚吐出口,她又情不自禁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旁的明月冷不丁见到苏卿若这些奇异的举止被唬得一跳。这小鬼头虽比苏卿若还小些,可苏卿若因是大家闺秀自幼被家父严苛管教,对男女之情自是一窍不通。明玉却是在幼年便进了苏府为奴,早早的便混迹于市井当中,虽然不通文墨但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立刻就察觉到了自家小姐的心思。
“小姐,你怎么了?”明玉故意关切问道。
苏卿若踟躇又警惕地望了她一眼,马上用正经的表情掩盖了适才的春发萌动。
“没事儿啊!我就是觉得独自坐在轿子里发闷,就随便吟吟诗而已。”
苏卿若仍在故意装蒜。
明玉蹙了下眉头,说:“不对,小姐您的脸也不对劲儿啊!”
“有什么不对劲儿的?”苏卿若反问,也不知道这小妮子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明白:“难不成我脸上有字?”
明玉立刻用力点头:“真有。”
“什么字?”苏卿若惊慌失措地手抹脸颊,问道。
“是个羞字。”
苏卿若心头一动,连忙去擦拭,不是怕脏,而是打算毁尸灭迹。半晌,她才恍若过来,嗔道:“小妮子,你知道羞字怎么写吗?差的一半加上丑,也就是说整张脸都丑了一半了,你是在骂小姐吗?”
之后,她一脸质问地逼视着明玉。
明玉吐了吐舌头,期期艾艾的说:“小姐……我……我……康云豪。”
她突然大叫了一声康云豪,可把苏卿若唬得不轻,整个人歪扭了一下差点从轿子里摔出来。恍然间心底里那颗青涩的豆蔻又膨发地鼓噪了起来,不由得面色诡异,一阵儿红润一阵儿青白的。
明玉看着她纠结的神色,探入轿帘中说道:“小姐,你怀春了,恐怕是看上康云豪了吧?”
苏卿若啐道:“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敢乱说,看我回府不撕了你的嘴。”
轿子缓缓地在官道上逶迤前行着,如今是三月底是节气,本来踏青赏景的行人不少,但今天突又转凉了,所以百姓也不在街上闲逛找冻了。北方的苦寒之地气候往往如此。
回到直隶总督府时天刚刚擦黑,明玉挑眉望了望,突然奇怪地说:“小姐,你看,府上停了顶好气派的轿子啊!”
苏卿若一愣,攒眉望了望总督府门口,黑夜已将门口的样子遮去了大半。影影绰绰的果见自家门前的确停了一顶硕大的官轿。饶她乃是总督大人家的千金小姐也从未曾见过如此豪华的轿子。
命轿夫逡巡在门口一阵,苏卿若心想:莫不是哪个大官儿来我们家了?
可自己身为直隶总督的千金,什么大官儿没见过?但能坐得起这样华美轿子的还真没有。包括自己的父亲苏纳海。
苏卿若清楚,按照朝廷规定,总督是大清朝的正二品官员。但直隶总督因为地处京畿要地的原故,所以高配至从一品。这样看来,今天拜府的大官儿肯定比自己的父亲品级还要高。
她此时满脑子都是适才与云豪见面时柔美、甜蜜的场景,对此也没在意,走入家门后径自上了闺阁。她坐在床上,心中仍感有一股柔情蜜意,信手拿起果盘中的一颗水果,整个人却怔得出神。
不知道康云豪有没有镇压住净衣派?他这么年轻一旦驾驭不妥丐帮的内务会不会被净衣派的给杀了?要知道那些江湖子弟是最凶残的了。
她不由得为云豪担忧起来。身为直隶总督的千金,平时自然没有工活要务,加上平素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所以大家闺秀的日子可谓无所事事,枯燥异常。
苏家虽已入旗,但苏纳海却仍愿意秉持汉人的规矩生活。苏家祖籍江宁,前明时也曾是当地的名门。汉家的女子在族中的观念里是“外姓人”,按照族规不可以拥有族姓的田产土地,甚至连自家的平地都不能轻易走动,只能终日待在楼上的绣房中。取“脚不沾地”的意思。
所以,苏卿若毋宁说每天过的都是百无聊赖的日子,大把时间需要打发。偏她又心思细腻,感情入微,特别喜欢胡思乱想。如今又正值情窦初开的年岁,见了云豪那种高大英俊的男子自是倾心爱慕。不禁情愫蒸腾,总是不由自主的去思念这些不能自休。
半晌,忽见明玉急匆匆地跑来说道:“小姐,不好了,苏克萨哈苏中堂他来我们家了。”
“那你为何要说不好?”苏卿若被她打断了思绪,一愣,不明就以地问。
明玉脸色慌张的回答道:“他……他是来给他儿子苏常寿上门提亲的。”
“啊!”苏卿若乍闻此言吓得水果都掉在了地上,赶忙问道:“那我爹他答应了吗?”
明玉回道:“苏中堂听说是为了什么换圈土地的事情要跟老爷联合起来对付鳌拜,所以这才要跟我们苏家结亲。听说老爷已经答应这桩婚事了。”
苏卿若虽不知道“换圈土地”究竟是什么,但父亲要将自己嫁给苏常寿却是再清晰无比的了,听后不由得瘫坐在床上,兀自失声痛哭起来。
她刚刚从苏常寿的魔爪中逃离出来,更是知道苏长寿这人是典型的纨绔膏粱,为人险恶狡黠,又一直对自己心存不轨,可以说是苏卿若最讨厌的人了。如今自己却要嫁给她,且已有了父母之命,哪儿能不让她痛苦?
明玉看着独自垂泪的小姐,心中也不是滋味。她说道:“我知道小姐向来厌恶苏长寿,而且也有心上人了,不如你去找他吧!”
“你指的是康云豪?”苏卿若柔声问道。
她说着脸色有些红润,上次就是他将自己从苏常寿的魔爪中解救出来的。这次她还会帮自己吗?苏卿若的心扑通通的乱跳,又突然悬了起来。
她原本跟云豪只间没什么海誓山盟,也无定情信物,甚至连云豪对自己有无好感也没有把握。这样去找他不唐突?不孟浪吗?万一他对自己没什么感情,岂不尴尬,自己怎能有地自容?
苏卿若极力地回想着自己与康云豪相处时的场景,他的态度,他的举止,他的语言……
她觉得云豪对自己也是有好感——吧?
她拿捏不定,思绪愁乱。明玉那边已经急不可耐了,催促说道:“小姐,为今之计您只有去找康云豪了。”
“这我能不知道吗?”苏卿若也急了,却不敢对明玉说明自己对云豪心思的猜测,脸憋得通红,突然说道:“可……可我家这府邸管理甚严,不是有重大的事情身为小姐不能随便出去的,你让我又如何去找他啊?”
“我可以代你去啊!”明玉明媚一笑,说道:“这规矩又管不到我一个下人,我只说替小姐买些东西谁还能拦着?”
“你当真要去?”
明玉达观地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你唯一的出路。我能看出康帮主对你的情谊,听到你要嫁给苏常寿了他肯定不会不管的。”
这才是苏卿若一直想听的话。
她破涕为笑,用力点着头,一把抓住明玉的手腕,恳切地说道:“这回我可全拜托你了。”
“小姐放心,包在我身上。”明玉自信地拍了拍胸脯,说着离开了苏府。
此时夕阳的最后一丝残红也已经消却,夜色全然降临了,天空上铺满乌压压的云层,风凌乱地吹着,似乎马上大雨将至,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明玉茫然无措地环伺四周,却不知到哪儿找云豪?不禁有些后悔适才在小姐面前热血来潮把话说得太满。
她上次与云豪见面是在沿路的哨点儿上,自是不能再刻舟求剑的去那里寻找了。
或许是因为要找人的原故,街市似乎一下子大了许多。明玉没个头绪,越找越迷糊,不由得惊慌失措。蓦地,暴雨如注,肆无忌惮的浇了下来。
衣裳很快被浇得湿漉漉的,贴着脊背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真倒霉!”明玉心中愤懑,但她没找到云豪自然不敢回府上去,只有先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
第二天,她仍漫无目的的沿着大街一路搜寻着,看见乞丐便上去询问丐帮帮主在哪里?
可那些乞丐都是些小喽啰,有几个会知道帮主在哪里?于是东指西指倒是把明玉弄得越来越迷糊。
“这可怎么办?”明玉心中慌然无措,昨晚自己一夜未归小姐肯定担心死了,如果今天再带不回去好消息,只怕自己将来也没法在苏府待下去了。
正自着急,忽听身后一个人问道:“是谁在打听本帮帮主啊?”
明玉回头一看,原来一个蓬头垢面乞丐模样的人正站在自己身后问。
明玉问:“你是丐帮的?”
乞丐呵呵一笑,回道:“对啊!你满大街的找乞丐也真是有意思,是不是在打听康帮主?”
明玉粲然点头:“我家小姐是你们帮主康云豪的朋友,有急事要找你们帮主。”
乞丐点头,语气显得很轻松:“哦,这个简单,我知道帮主在哪儿,我带你去。”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明玉听了兴奋地点了点头。
当下,那乞丐带着她穿街跃巷一路净捡小胡同走。四周的建筑越走越颓废,许多都破败不堪,毫无人烟,显得极其的荒凉,萧索。
明玉起初有些疑虑,甚至感到惶恐。但稍一想也能释然,乞丐嘛!自然得住在这种破烂不堪的环境里了。
最终来到一条深幽的胡同中。乞丐指着一间漆黑的房屋说道:“我们帮主就在里面。”
明玉看着这漆黑无比的大宅子,显得寒气袭人,阴森可怖。便狐疑地问道:“你们丐帮怎么设在这么偏僻的地界啊?”
乞丐道:“我们帮主正在会见一位重要的客人,你且先进去等他吧!”
明玉虽恐慌,但暗咐:找人要紧!遂走了进去。
里面光线更加幽幽,如同暗舱,竟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明玉不免有些受惊,正心慌时突然听见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登时一股凉意涌上心间。她恐惧不已,大声叫着“人呢!”,“来人啊”,“救命”,却是半天也没人理会。
明玉回身疯狂地敲着门,但外面空无一人。忽听房内一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呦,这不是苏家小姐的丫鬟明玉姐儿吗?怎么擅自闯到我的家里来了?”
明玉回头,发现来的人正是苏常寿,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人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僵直地站在原地。
苏常寿阴恻恻地说道:“我当你们家小姐是千金之躯,所以才让我爹屈尊到你们府里去提亲,没想到她居然宁愿爱上一个乞丐,也不愿嫁给我这个中堂的儿子,简直下贱至极,有辱官家的声誉。”
“你想干什么?”明玉颤巍巍地问道。
她话音刚落,忽觉后背似被铁钳子箍住一般,疼得她张嘴大叫。忽见一只大手朝自己嘴里塞了一颗药丸,紧跟着只感觉浑身剧痛无比,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身子像蛇一样扭曲着。
苏常寿看着她痛苦地蜷缩在地,对吴六一说道:“吴师傅,你给她吃的什么啊?”
吴六一哈哈一笑,回道:“回公子,这叫渡磔丸。磔就是磔刑的意思,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千刀万剐。小姑娘,你吃了我这渡磔丸三天之内身上的皮肉就会一块块的烂掉,如同被人割下来一般,到时候你会痛苦地看着自己如同遭受磔刑一样慢慢的死去。”
明玉听了他的话,凄厉地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叫。
房间的烛火摇曳不定,苏常寿两个人影映在雪白的墙上犹如狰狞的鬼怪一般。
却听吴六一继续道:“不过你也不用怕,只要你听我的吩咐,帮我办件事,我自然会给你解药。”
苏常寿好奇,问他:“吴师父,你打算让她做什么啊?”
吴六一意味深长地冷笑一声,说道:“公子不是一直想得到苏小姐吗?我今天就让她最信任的丫鬟把她诓骗出来,到时候你不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苏常寿听后大喜,拍着手道:“妙哉,妙哉,这办法极好。”
吴六一盯着明玉,阴森说道:“你看看自己的胳膊是不是已经开始发黑了?”
明玉褪下衣袖,果然看见胳膊有一大块呈黑紫色,不由得更加歇斯底里的放声痛哭起来。
苏常寿盘诘道:“怎样?你去把你家小姐带到此处,吴师父自然会给你解药。不过我警告你,你的时间可不多了,如果开始烂肉了再去骗你家小姐那就太晚了,说不定得你的样子会把她吓死。就算到时候给了你解药,烂掉的肉也不会再长出来了!那个时候你可就是天底下最丑的女人了!”
他这番话直说的明玉瑟瑟发抖,头也不回地返回了苏府。
苏卿若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焦急的等待着。明玉昨日未归,她也是一夜未寐。
见明玉回来,她方才松了口气儿。却见明玉神色有些痴傻,似乎心有余悸。苏卿若以为她没见到云豪,就问:“怎么了,见到他了吗?”
明玉点了点头。苏卿若诘问道:“云豪他……他怎么说的?”
“他……让你跟他走。”明玉想了想,眼睛不停地闪烁着。
苏卿若听了这话满脸喜悦,半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她认定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就是云豪了,但转瞬间喜悦的脸色就停滞住了,叹息道:“可我怎么出去啊?”
“我有办法。”明玉霍地拉住了苏卿若的手,急匆匆的就朝外面走去。
苏卿若从没见过她这般做事唐突,且手上的力气也忒大了!不禁说道:“明玉,慢点,你拉疼我了。哎,你的胳膊怎么了?为什么这样难看?”
明玉“啊”的一声把手缩了回去,脸上惊疑不定。半晌,她含着泪光说道:“小姐,快走吧!你去晚了可就全完蛋了。”
苏卿若还道她说的是自己再不走会被拉出去逼婚,就若有所思地跟着她走了几步。却懵懂地觉得明玉的话不像在单指自己的处境。
她随着明玉走到庭院中间,越看越觉得明玉有问题,就突然停驻下脚步,郑重的问道:“明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明玉被她突然一问吓得一激灵,慌忙否认道:“没有,没有。”
苏卿若跟着追诘道:“那你的胳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都黑了,即便是被人打过也不会呈现这个样子?”
明玉见她脸色阴沉,有些惊愕。也许是苏卿若眼神逼得太凶了,明玉的精神蓦然崩溃,她自幼生在苏府,苏卿若可说是她唯一的亲人,叫她拐骗小姐去遭受奸污,无论条件是什么在明玉看来都是难以接受的。
明玉跪了下来,哭诉道:“小姐,不是明玉怕死,实在是这种死法太让人害怕了,太让人痛苦了,想想都能把人给吓死。”
她哭得气不成声,神色倦倦。苏卿若不解,说道:“你把话说清楚。”
当下,明玉便将被苏常寿毒害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苏卿若。苏卿若亦是惊得花容失色,却听明玉哭喊着说道:“小姐,你念在我精心伺候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救救我吧!”
“什么?”苏卿若听了这话如同五雷炸顶,霍地给了明玉一巴掌,愤责道:“你居然为了自己要出卖主上,任由苏常寿那条狗侮辱我,你这小妮子怎地这般歹毒?”
明玉恳求道:“小姐,你不是经常跟我说,我俩情同姐妹吗?这么多年来我也替你挨了不少老爷的罚了,现在我有难了,你就不能帮帮我吗?再说,我见康云豪帮主大仁大义,我想即便你被苏常寿玷污了他也会接受你的。”
“混账!”苏卿若骂道。
良久,她怔怔地看着明玉期盼的眼神,声音郑重并冷酷说道:“我是千金之躯,怎能为了一介奴婢失身,你当我也是下贱之人吗?这个忙我不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