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灰的布甲与暗红的血迹奠定了这片土地的基调,即便还有绿林,在此时也失去原有光泽,显露出不堪入目的绝望。
意外的是,此时此刻没有哀嚎、没有言语、也没有鼓舞,只有心如死灰的寂静和血眼难合的麻木。
孙城的夹杂着泥土和血污的头发就那样随意地批散蓬松着,发髻早已不知脱落到何处去了,他就那样伴着寂静躺在浅浅的壕沟里沉睡,嘴角时不时微动,或许还在梦中厮杀。
而他左臂抱着的铁盔已被斩断了顶部的红樱,右手紧紧握住的那把已经寻不到鞘的雁翎刀的锋刃上清晰可见数十处残损的伤口,正如这支残缺的军队。
战场犹如一个人,一旦从“忙碌”中沉寂下来,就给人一种孤苦难耐的疲倦感。仅仅方圆三里的一块低矮的山丘中为我们展现了这场小规模战役。
明军本身五千人的队伍经过几日并无优势的交锋后只剩下三千多人,那些尸骨躺在缅境的土壤里再也无法回到故土。
在热带环境下,明军的集团军战术的优势无法发挥出来,而丛林深处一个个东吁射手让人暗箭难防。
根据每次敌军进攻的情况来看,这里的缅军至少还有四千人,不管明缅战争的总体格局如何,可以确定的是这里正处于劣势,也就是孙城所在的队伍。
突然,“咻~”的一声刺响将这个静谧的清晨划破,紧接着“嘣~”的一声在距离孙城不远处的壕沟里砸开了花,传来熟悉人的惨叫。
孙城猛然惊醒,没有立即站起来,而是探出头观望,此时的明军还未进入战斗状态,只见一名明军士兵扛着一面花色的军旗冲上前方一个凸起的土包上用嘶裂的嗓音呐喊道:“是敌军!敌军来了……”
然而当他转向另一方向准备再次呼喊的时候却发现一支箭从后背穿到胸前,低头看到后还不等手去触摸,又飞来数支箭扎上后背、扎上大腿、扎上手臂还有最后一支直接扎穿脖颈,一瞬之间,眼珠凝固了,身体也狼狈地倒地。
接着,另一个士兵冲向那倒下的勇士,埋头痛哭,或许那人是他的朋友兄弟,只见他擦干眼泪伸出胳膊指向那箭射过来的方向对着明军喊道:“敌军在那个方向!敌军在那边!”话音还未落,一枚实心的炮弹不由分说地巧合地准准地将他砸出八米开外,留下一具松散的元神出窍的安静的躯壳。
一向勇猛的孙城呆住了、沉默了,不知是紧张过度还是其他原因,巨大的耳鸣声让他的行动变得异常迟缓,他强力地甩了甩头拍了拍耳朵也无济于事。
这时,麾下的两名百总远远看见他,赶紧跑了过来,张大嘴巴对着他在大声说着什么,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可以听见了——“将军!将军!孙城!……”“他这是怎么了!”
“苏武呢!他在哪?”孙城见少了苏武便急忙向他俩问道。
“苏武在林子里的队伍里,将军先别管别人,你倒说说你这是怎么了?”两百总有些担忧,在一边不安地看着他。
“没事,刚刚有些头晕,现在好多了。我们先到后面去。小心点儿。”刚说罢,孙城就弯着腰站起来带着他们两个穿梭于箭雨、炮弹、飞石中,向身后的方向跑去。
一直跑到距离林子不远的位置停住,那里因为处于战场的外围也相对安全,三人从一个小土坡滑下,然后就地躺在那里商讨。
孙城喘了口气对其中一人说:“你赶紧到王守备帐下待命,林多丛杂军令难达,现两军刚刚打起来,若有命令传达不及时我军将有更大损失。快去。”
那人答道:“得令,你们小心。”于是滚下土坡,向着主营的方向蹿去。
另一个百总接着就说道:“那我们干嘛?”
孙城问道:“苏武和我们的人在一起吗?”
百总道:“对,后面林子里有咱们的两百人,剩下的都在前面。”
“好,先等一会儿。”孙城翻了个身,爬上坡儿,露出头观察前方,百总也蹭了上来。
孙城手指着一处说道:“看那儿,刚刚我在前面的时候发现那儿射出的箭非常多,应当有很多敌军,不过这早上雾气太重了。”
百总说道:“这么大的战场一大早突然像开花一样,每个线上都打起来了,还有火炮,也不知道哪来的。”
孙城说道:“听这频率,也就一门而已,大概是缴的。接着我刚说的,我们去打下那个地方,你觉得怎么样?”
“好!听将军的。”
孙城指向另一个位置,说道:“看我手指的那个位置,你去把苏武还有我们的人带到那儿与我会合,然后我们就进攻。”
“好,我这就去。”百总答道。
没过多久这名百总带着苏武和两百人的队伍与孙城会合。众人一同匍匐在丛中缓慢向敌军靠近。
孙城选的这个地方可以一路畅通地冲向敌军,他心中就是想趁着大雾涌上去速战速决。
孙城对身边的苏武说道:“传话!冲锋时,不许呼喊。”接着,众人交头接耳相互传达。
差不多快到了大雾的可视范围,苏武起身吹了个尖响的口哨,众人一跃而起冲向敌军。
当一群沉默的武士从大雾中冲出的时候,缅军的表情是懵懂和呆滞的,直到一个缅军大声叫出“明军!”后,东吁的箭开始落到沉默的明军的身上,孙城的身边不断有人被射中之后重重地蹿倒在地。
孙城大喊:“盾!盾!快冲啊!”
几十俱庞大的身躯被细小的箭撂倒之后,众明军终于短兵相接,挥起屠刀斩向那穿着薄衫的缅军。
孙城目睹了几十位自己的兵倒下,此刻的他集着痛苦和愤恨,提着手中的残刀拼了命的劈砍,甚至觉得杀了他们都难平心境。
过了好一阵子,苏武跑到他身边对他喊到:“将军啊,这敌人是我们三倍啊,打不成啦。”
孙城用力拍了拍自己头让自己清醒清醒,然后说道:“不可!这里的视野开阔,而我军阵地地形平浅,若不攻下于我军不利!”
苏武:“遵命,不过敌人弓箭手居多,咱们不能光靠短兵相接,我去把我们的弓箭手聚起来还击。”
孙城:“好,你去做。”
战场上的士兵挥舞着铁器,劈砍着肉和骨,防御着同样的刀枪,没过一阵子他们的速度就慢了下来,是人都会累都会疲倦,然而战场上的累就代表着死亡。
三名光着膀子的缅军用三支矛从同样的位置将一士兵腹部戳穿;两个缅军用屠刀劈向一个已经跪下并用刀撑着上半身的百总;还有一个不知是不是疯了的缅军不停地戳着一个死去的明兵的胸口。
这些孙城目光所及之画面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眼里,他的记忆里,他停住了,望向杀戮的四周,眼里含着泪水,仿佛在问天:“是不是我错了”。
“咚……咚……咚……咚……”
苏武用手推着发怔的孙城,高嗓喊道:“将军!鸣金了!”
孙城听后有些措手不及,如果这时候退回去这场仗可就白搭了这百条人命,他说道:“我军的?”
“确认过了,的确是我军的!”
孙城愤怒道:“这个时候收什么兵!”
苏武接道:“将军,说不定是撤军!”
“啊……啊……”孙城丧气的把头埋下,大吼了两声,转过头低声对苏武说道,“苏武,去组织撤退……”
“末将这就去!”
苏武跑到人多的地方边走边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喊“撤退”,大伙顶着敌军的乱箭往回逃蹿,运气不好落在后面的人一层一层地倒下。
当大家顺利撤退到安全地带之后却发现人群中没有孙城,正当苏武伤心大吼的时候,大雾中一个身影踏着稳健的步子跑出来,仔细一看正是孙城,背上还背着一个伤者,众人皆兴奋地迎上去。
原来在他安排苏武组织大家撤退的时候自己就已经下决心在最危险的后方掩护大家撤离。就那样凭着一个扎满箭的藤盾、一把残损的雁羚刀再加上老天的眷顾,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虽然大家见到孙城还活着后都很兴奋,但他自己的心里却如刀割一般。因为如果早知道要撤兵,身后的几十名兄弟便就不会死了……
对于为何突然撤兵,不止是孙城的队伍不明白,其他所有的将士都甚是不解。直到各千总回到守备帐中,大家就都明白了。
此时朝廷的决议已经做出一个月有余,中枢的命令已经急递到云南边军的手上。皇命是“不许讲和,灭绝莽氏”,若之前的仗打得还算保守的话,这一次便是要动真格的了。
这一次云南军聚集了所有的力量力求打一个灭国之战。既然如此,全线出击慢慢地占领土地便不是上策,是此,云南军集中力量分两路大军,一路直捣阿瓦,另一路直逼底兀剌。
孙城的队伍也被撤回总大营,随大军朝东吁国的都城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