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戎笠右手的虎口在距阮婕脖颈不及寸时,蓦地止住了去势。
“谁?!”
徐戎笠惊瞪一眼钳住了自己右腕,并封住其中所有力量与灵气的自己的左手,向四周怒喝道。
“本来是要阻你的,可现在看来,倒成了救你了。”一道由自己魂觉凝成的声音在自己脑海中悠悠响起,徐戎笠惊瞪着双眼,却不仅是因为那道声音,更是因为身前的阮婕。
只见阮婕美目之中既无惊惧,又非平静,而是一目激荡出灼灼燃烧的纯白生机,一目潜藏着幽幽潜流的苍白死气,双目内那纯净的黑瞳,则仿佛连接着一个混沌莫测世界。
与此同时,两个依照不同轨迹,又时有相合的直径三丈的无形圆环以阮婕为中心,似在按着某种规律一般转动不息。其内徐戎笠的全部灵气,正被一种生之力增强着灵气中的能量,却又在增强后当即化为乌有,纵徐戎笠不断用意念凝聚,亦是无用。
“死之之因,化为生之之果,乃使命轮逆转,令受死者生,当生者死。”
阮婕的声音回荡在两轮圆环所形成的球体空间内,既不渐消,也不增强,只是单纯地在此空间中铭刻出生死之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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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离大陆上的某个不知名处,那里曙光将起,天色欲明,一棵三十丈高的巨树在空旷的原野中伫立着,坚守着属于自己的生机。
巨树有十九条树干,色呈暗金,比铁还坚。淡金色的树枝于树干高度的三分之一处生发散开,在与其他树干所生的树枝相触时融接为一体,而后生出或如三角,或如方片,或如蒲扇的形状不一的耀金色树叶,掩映成一座巍峨恢宏的金色殿宇。
一根树干旁有一位中年女人,她正打着如意坐,手结定印,脊直肩张,双眼微闭。她体态略丰,发不及寸,面长额宽,鼻扁唇方,神色庄严,不怒自威。
此时,中年女人半露的黑瞳中忽地绽出一道神光,那光初看时竟不知是何颜色,一闪而逝后,其印象又好似与任何颜色都很相近。
“沙——”
“嚓——”
“哗——”
金色的树冠无风而动,每片树叶都在这片金色汪洋中尽情游弋。一片片、一层层的叶舞动、交融,合织出一曲轻纱似的妙乐,迎晨送晚,仰天俯地。
不消几息,叶声隐,人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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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是强弩之末的徐戎笠深知自己败局已定,任灵气散去,不再挣扎。疯狂变为颓靡,一顶黑斗笠成为最后的遮羞布,藏匿着徐戎笠涣散的目光。
便在此时,阮婕收起神灵,淡然道:“前辈若答应不再踏入我乘叶宗辖境,阮婕仍可放前辈离开。”
徐戎笠鼻间重重地呼出一道气,满是不满,但其身子却向右一转,以天灵凝风,再用聚着力觉之足踏风,一步一步向城门飞跃而去,途中掠过了本被困在城墙上空,以为自己必死,却察觉阮婕神灵暴涨,于是折身而返的方鳞。
方鳞见徐戎笠铩羽,嗤笑一声,愤恨之火也于心头重燃,但因自己只剩不到两成灵气,且对方修为压自己太多,终究不敢出手,只啐了一口唾沫,而后继续向阮婕飞去,望能凭借一番口舌使阮婕原谅自己的逃遁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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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戎笠穿窗飞入小酒馆二楼,瞥了眼女孩与长易,最终目光凝注在那老者身上,略微怔了一下。在徐戎笠的印象里,他离开酒馆时尚未见过那老者,所以老者是后至此处,但思及方才的传音之修可能也正是老者,于是不敢再盯视老者,转而快步往前方角落桌席里的小女孩走去。
长易散出的魂识早已发觉了徐戎笠的到来,立时放下筷子,端正身姿,聚起灵气。
徐戎笠经过长易,只低语了句“你倒是能找!”而后在女孩身旁驻足,收了女孩体内封锁其特定行动并屏蔽魂识探查的宇灵,抓着她的头传音道:“我已把你爹和他的妻妾们都杀了,也算帮你报了仇,就算作送你的饯别礼吧。此番虽未杀了发布协仙令的那小子,却也足以使赤蒙悬赏我,届时我便可为自保而杀戮了,去他什么‘果报’……呵,这说不定也是决定要帮你报仇的‘善因’所化的‘善报’呢,哈哈哈……现在我也懒得再为‘善因’管你,你大可寻死去,反正这世上也早已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了吧。”
言罢,徐戎笠笑着拍了拍女孩的头,随后破墙而出。
长易用力觉压下激涌的粉尘,他无法探查徐戎笠的魂识,不知他说了些什么,见女孩依旧缄默,也不知该做什么。
阮婕与方鳞此时亦穿窗而入,方鳞安抚惊起的众人,并令他们离开酒楼;阮婕则行至老者身旁,双手交叉于肩前,低身曲膝,行了个女仙之礼,同时毕恭毕敬地道:“多谢前辈相助。”
老者置若罔闻,兀自饮酒。
阮婕拜得更深几分,三息后才起身,随后一个轻柔地转身,青色裙摆于此一摇转间略微升起,接着徐徐接近长易。
“不知仙友是否认识方才那位破墙而出的前辈?”眼见长易那并无好气的侧脸,加之方才以魂识知晓了徐戎笠与其对过话,阮婕猜想二人必有所联系,便也舍去礼节,走到长易身旁,开门见山。
“不认识。”长易左手握拳以支颐,双眼半睁不睁。
“不知仙友身属哪个门派?”
“长易道。”
“……仙界一千一百六十八宗之中并无此宗。”
“长易道此刻方立,上无祖师,下无徒子,独我长易一人,我生则道立,我死则道毁……嘿,天上地下,此道最大,哈哈哈哈——”
“放肆!”方鳞闻及长易出言不逊,郁积于胸的怨愤登时被激得倾巢而出,“区区一野修,敢对我乘叶宗上仙撒泼,嫌命长么?!”
“不错!生海无际,趣事无几,君欲与我嬉游以遣之乎?”长易闻方鳞竟以乘叶宗压他,只怒不惧地大笑道。
方鳞见长易修为不过只是个仙人级别,且似无门无派,却如此猖狂,不禁气得牙痒,左手捏拳,施出力觉,冲长易隔空砸去。
长易以更多的力觉挡住,谁知方鳞四散的力觉竟又化作一道道墨绿色的毒液,厉蛇般向长易噬来。
长易边站起身边向后转,同时右手一握,凝出易至棍。面对着近百条“毒蛇”,长易将易至棍横在身前,易至棍立时化作一道白玉色的水龙卷,把所有“毒蛇”吸入其中,并悉数化为净水。
方鳞右掌一压,一声“咔”响自长易上方传出,似有物压来却不见其形;左手一捏,水龙卷竟欲脱离长易控制,有凝为坚冰,锥指长易之势。
未待长易再出手,阮婕便散出神灵,令二人释放的灵气尽皆死去,同时一边对长易言她二人并无恶意,一边遏令方鳞闭口收手。
长易知自己并非二人对手,正好借坡下驴,不再争斗,复又坐下,背对方鳞,双肘搭在桌上,静待阮婕开口。
“不知乘叶宗是否与仙友曾有冲突?”阮婕轻轻眨动着双眸,她已察觉长易对“乘叶宗”三字格外敏感。
长易挑了挑眉头,没有说话,也未转头正视阮婕。
阮婕暗道一声可惜,旋即大方地道:“乘叶宗之仙或有得罪仙友处,阮婕在此赔礼了。”阮婕对长易也行了个女仙之礼,“相逢即缘,何必为难。纵宗内有仙与仙友相与抵牾,此刻也与我和师弟无关,愿能与仙友平心共处,同修真道以相安。”
长易知阮婕说得在理,且见她道完也仍未起身,顿觉羞赧,慌忙站起,隔空扶道:“请……请起!是我莽撞了,你无须向我赔礼……”
阮婕见长易态度转变如此迅捷,想是并非真不讲理,于是莞尔,起身问道:“不知我宗何仙与仙友有所抵牾?”
长易用力觉搬了条长凳,请阮婕在桌旁坐下,随即摇头挥臂,绘声绘色地将自己与渡云一行人自相遇至分别之事娓娓道出,一边吐着胸中怨懑,一边关注着女孩始终垂首的样子与终始木然的表情,满心希冀着她能为所动,一丝一毫便可算作成功。
阮婕一直淡笑着,隔着一张桌子坐下的方鳞则保持着抱臂睨视的姿态,并于长易提及渡云说长易是天生灵体时,目中的轻蔑凝作寒冰。
“师尊并未为难仙友,渡云师弟所为也是有苦衷的,还望仙友能多多包涵。”
长易知阮婕所言有理,他也察觉到这两点,却仍不会选择去谅解。
“并未为难也好,亦有苦衷也罢,一手一命,在你们看来总归是可以轻易抹杀的渺小存在啊。”长易忖道,既知彼此立场不同,也无意再言。
阮婕也未再言,转而与方鳞一同站起身,面朝楼梯垂手侍立,共声道:“师尊。”
长易魂识一扫,眉毛一提,嘴角一撇,苦意一笑。
登楼而上的,正是三个多时辰前曾让长易见识过何为强大的中年男子,渡云之师。
男子方踏入二楼,便转身向老者作揖:“小辈琐事,打扰前辈饮酒了。”
老者也不看男子,只摆了摆手。
男子低了低首,而后负起手来,瞥了眼方鳞,睨了眼长易,扫了眼女孩,目光最后落在阮婕处,蓦地射出神芒:“婕儿,发生何事?”
酒馆二楼顿时只余老者啜饮声。
只消一息,男子便颔了颔首,望着东南方向道:“稍后我便向赤蒙讨个说法。”随后又看向长易,问,“那小子与此事有何干系?”
阮婕继续传音,方鳞此时竟突然出声:“师尊,弟子魂识之前探扫时,见斗笠魔头曾与那小子说了一句话后才逃离,可知他们必已相识。方才那小子不仅对今日挟持师弟师妹之事津津乐道,又对师尊您大放厥词,恐怕今晚此事,便是那小子怀恨在心,雇魔寻仇,若无师姐舍命救弟子,弟子恐将难复师命……”一言至此,方鳞抬头看了眼男子,见其仍不动声色,登时跪地俯首,凄声呼道,“然此番弟子险些被杀事小,我乘叶宗盛名被污事大,今夜弟子被刺杀之丑事若被其他修士有意泄露给各宗各派,岂不是让他仙以为我乘叶宗小辈尽可被欺?城主府被屠之横灾若未能寻出一个罪魁祸首,岂不令我宗辖境内的凡人心寒胆战?那小子既然早已对我乘叶宗怀恨在心,又为天生灵体,必不能轻易放任。弟子以为当施以酷刑,问明来历,为野修则杀之,有师门则训之,如此方可永绝后患,服众宗,安民心,一震我乘叶宗威名!”
男子用鼻微一呼气,以力觉将方鳞扶起,道了句“为师自有处置”后,瞬身移至长易身旁。
方鳞暗笑,他知以阮婕性格,必不会把徐戎笠与长易牵扯在一起,惟有他推波助澜一番,方能将所有罪责推到长易身上。如此一来,既能掩盖他因私心发布协仙令之行,又可令那拥有天生灵体的长易尝些苦头。
当然,方鳞亦知男子知方鳞在激他出手,且方鳞在男子的一众弟子中只是个位为末流的存在,但毕竟方鳞说得合情合理,男子总归要出手惩治长易一番,这比任由长易安然离开要让方鳞舒心得多。
始终低首的阮婕觑看了方鳞两眼,保持缄默。
“可是你雇的魔头要杀我爱徒?”男子的语调仍如长易记忆里的那般平淡。
“是与不是,当真有别么?”原本偏头望着男子的长易哼笑一声,由懒转怒,竖眉瞪眼,“尽管招呼,何必啰嗦!”言罢,挑衅般地仰起头斜瞪方鳞。
“咔——”
一道巨大的引力将长易向下猛拉,使长易臀下的长凳断成两半的同时,也令长易四脚朝天地摔到地上。
“须教你尝些苦头,明白嘴硬的下场。”男子目内似有电闪,其力觉涌入长易体内,将不伤及要害的肌肉于一瞬间尽皆撕裂。
长易全身被撕裂处登时有如被片片利刃层层剐割,无穷的伤口滴淌出无尽的赤血岩浆,扫荡一般烧灼着长易的躯体,不消一瞬便令长易的躯体化为残骸废墟。紧接着,冰寒的痛楚猛然冲破一处处污血焦肉,汇聚成一道黑色洪流,奔涌过喉咙,挤出一声喑哑短促的“唵”,而后崩泄往长易的意识深处,途中冲毁所有,淹没一切,直令长易堕入无知无觉的渊狱之中,昏死不醒。
女孩听闻长易那声“唵”后,心中一惊,又为自己的一惊而惊,但也不及多想,便自凳上跳下,越过男子,跪在长易身旁,微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长易手腕,感受其微弱的脉搏。
男子再度向老者作了一揖,而后用力觉裹住阮婕与方鳞,破壁而出,往东南方飞去。
长易的脉搏与呼吸都探过后,女孩暗道“还好”,紧接着站起身,正欲去找大夫,忽听得自那独酌的老者处传来,似若自己声音的一句:“你若喝我一盅酒,我便帮你治好那娃娃的伤。”
女孩眨了眨眼,快步行至老者身边,接过其递来的一盅酒,屏住呼吸,仰脖而尽。
女孩登觉头晕目眩,连呼吸都变得滞缓,似乎堕入深海,一时间万物飘摇,起伏不定,加之膝盖发软,不禁摔倒在地,只用最后的力气盯看老者,却见老者面上宛若重影出六只竖排着的眼瞳。
女孩觉得自己真的醉了,意识残留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长易那连昏倒都很傻的模样,之后便也如长易一般昏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