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灵野南部,有一处方圆百里的广袤土地,名为噬灵地。
此地的泥土斑驳着赤黑二色,其上不生寸草,显露出一股肃杀与荒寂。纵然此刻被淡绿色的月光的所柔抚,这片土地也只是变得深幽如墨,凄冷萧索。
任何修士与精怪,只要身处此地所在的垂直空间,其灵气上限便会随时间的流逝而减少,并不断加速,直至修士堕凡或精怪魂灭。
知此者,不敢擅入此地;不知此而入此地者,今后不敢再入。
一些欲要探究此地何以如此神异的修士、精怪,却连噬灵地中的一粒尘埃都动不得,参不透,最终只是白白损失了灵气上限,徒劳而返。
因此,噬灵地几乎成为了苍离大陆的一处禁地。
而此刻,一名朱衣男子忽然现身于噬灵地中心的上空。
甫一现身,他便连忙立直了正前倾着飞行的身子,浮空不动,闭上了狭长的眸子,散出魂识勘察四周。
与他的魂识一同散出的,是无尽的朱色烈火。无尽的烈火刹那间便把整个噬灵地的上空化为火海,尤以朱衣男子身周十里内的火焰最盛,恍若一轮灼灼烈阳悬于夜空。
“嘁嘁……”
火海中多处地方传出了干枯而诡异的怪笑,每逢怪笑传出,该处的火焰便暴烈地燃起,将所在空间烧灼得旋转着扭曲起来。
“嘁嘁嘁……”
怪笑之声不减反增,渐往朱衣男子处聚集。此番朱衣男子却不再设防,任由怪笑跃至身周。
“嘁嘁嘁嘁……”
怪笑之声回荡在朱衣男子耳畔,朱衣男子却置若罔闻,只冷冷地盯着面前的虚空。
“我要你——”
怪笑陡然化作一道苍老的魂音,与此同时,朱衣男子面前的虚空中,遽然出现一条一丈有余的白骨手臂。白骨手臂萦绕着一股阴寒的气息,五根冷白的指骨滴落下一滴滴浓稠的污血,幽幽地抓向朱衣男子。
朱衣男子那狭长的双眸遽然流窜出两道朱色烈焰,流水一般地向白骨手臂缠绕而去,霎时间便将其焚为虚无。
“嘁嘁嘁嘁……”
白骨手臂之毀竟使得怪笑声骤然再起,只闻怪笑声转而自火海下方的一面凭空出现的碧色湖水中传出。那碧湖浮于噬灵地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潮腥味道,蒸腾出无数道伴着凄厉怪笑的黑气,剧烈地侵蚀着火海,使与之相触的火焰猛然窜动起来,隐隐还发出了“吱吱咻咻”的低鸣。
朱衣男子任黑气袭来,他合上火眸,双臂化作烈焰,于上下左右六方凝出六把皆有丈长的单刀刀刃。刀刃里流淌着朱色流焰,刀刃外散发着恐怖的高温,其现身的一瞬,周围的空间立时荡出了一层层扭曲的波纹。
六把刀刃或躺或立,于朱衣男子微一展眸之时向六方斩去。
每道刀气,都蕴含着磅礴的力觉,都卷涌起浩荡的火海,几欲裂天碎地,灭尽四荒。
一时间,火海、碧湖与黑气尽皆消散,绿盈盈的月光复临噬灵地。
只是其中碎地的那一斩,虽斩尽了碧湖与黑气,却未能摧毁噬灵地中的一粒微尘。
“好一个噬灵地,好一场幻境。”朱衣男子轻声道,“若是玩笑,现在便解除幻境吧;否则,我将视你为敌。”
“嘁嘁……”
朱衣男子身前的虚空里忽然走出了另一个朱衣男子。新出现的朱衣男子一边怪笑着,一边右手握拳,其内蕴着磅礴的力觉,向朱衣男子轰去。
朱衣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火光,随后,世界于此刻蓦然静止,月与夜,噬灵地与新出现的朱衣男子……此方世界中的一切尽被染成朱色,扭转成一丝火光,融入朱衣男子的眼中,隐没不见。
“嘁嘁……”
怪笑于朱衣男子身后响起,朱衣男子也不回头,只把右臂向后一挥,其右臂瞬时化为一把朱炎单刀长刃,劈开了身后那团发出怪笑的灰雾。
“能于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我从西灵野中部移至噬灵地,并埋伏下一重幻境,是你早有预谋,欲要对我所图不轨,还是我恰好落入了你捕猎的陷阱?”朱衣男子并未施力伤那灰雾,只开口问道。
“嘁嘁,那天夜里,我看到了你与那熊首怪在西方交战。自那时起,我便想要拥有你了啊,嘁嘁嘁……”
灰雾的声音有如万千人同语,低沉雄浑。
朱衣男子的眸中复生朱焰:“你的主意识在何处?”
这一句话发动了神灵言弈,原本翻滚不休的灰雾登时凝滞,并隐透朱芒。
然而,灰雾内的意识瞬时被切断、碎散,使得言弈无法生效。
随后,灰雾发出了无数道尖锐的啸鸣,它向上下两方不断延伸,化作一道幽暗深邃的混沌之渊,无声地噬向朱衣男子。
被灰渊吞没的长刃猛然爆发出刺目的朱光,但那朱光只闪耀了一瞬,便被灰渊里的力觉挤压成一条细线,而后彻底泯灭。随后,灰渊又将朱衣男子的躯体吞噬殆尽,并飞速地凝缩,仿佛夜之眼眸在闭合。
灰渊融入虚空,朱衣男子与之一同消失。
夜风拂过,无痕无声。
“嘁——”
怪笑重现,但又立时转为凄鸣。
本被灰渊吞噬的朱衣男子蓦地出现在噬灵地西南处的一角,他的右臂所化的长刃刺入了他身前的虚无之处,刃上的火焰爆燃,烧出了一个两尺多高的曲背小人的身形。
“你是如何知晓我在此处的?”曲背小人的血肉尽皆化为了火焰的薪柴,他被力觉所控,身躯动弹不得,唯有用魂觉凄厉地喊道。
“你不是见过我一场战斗么,怎么却还不知晓我战斗的方式?”
“哦,哦,我明白了。”曲背小人仿佛忘记了身体的痛楚,如有所悟的狂热地叫道,“我尝过你在战斗中逸散的宇灵,那是‘流’性,对不对?你方才用火刃斩我的雾渊,却并不将其摧毁,是欲借助雾渊中的我的意识,指引你的宇灵流往我本体所在的位置……可我明明对此已有防备,早已切断了灰渊中的意识与我的联系……莫非是我小看你的实力了?
“唔,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求求你告诉我吧……”
“只要你回答了我之前的问题,我便告诉你。”朱衣男子将曲背小人身上的火焰收入长刃,但长刃依旧插在曲背小人的胸口,“你的主意识在何处?”
“嘁,嘁嘁,你在说什么啊?我不就在这里吗?”曲背小人依旧背着身,焦黑的身躯散发着一股枯朽的木炭的味道。
“我不就在这里吗?”朱衣男子的左侧突然又出现了一个小人,他是一个男婴模样的土黄色泥俑,头大身小,弯腰曲背,面露微笑。
“我不就在这里吗?”朱衣男子的右侧上空又出现了一个小人,他与之前的小人模样相同,却是用黑陶制成的。
短短两息,噬灵地的地面及上空便已出现了数千名小人,他们模样相同,却是由各种相异之物凝聚而成,其身或为枯叶,或为白雪,或为星光……
“纵是你我这等修为,身处于这噬灵地半个时辰,也要跌回尊级。”朱衣男子的身躯渐渐高大起来,他的肌肉膨胀着,撑破了他的上衣。他逐渐从一个容貌清秀的男子,变成了一个虬髯如戟的魁梧壮汉。
壮汉的双眸化作了两团涌动不息的烈火,他的头发、虬髯与眉毛皆呈朱色,右臂所化的单刀长刃也已变作了一把短而宽的朱色朴刀,刀刃上流荡着灼灼朱火。
朴刀只轻轻一收,刀尖前的焦木小人便湮灭成光尘,随风消逝。
“我无暇与你嬉闹。”
壮汉说完,于刹那间在原地旋转了一圈。朴刀的刀尖旋舞着上升,迹若腾龙旋飞,冲天而起。
所有小人的身周蓦地出现一条朱色火绳,将他们尽数捆缚,绳上漾着扭曲空间的高温,散出禁锢行动的力觉。
火绳甫一捆住小人,那小人便自内而外绽出朱光。朱光在把小人吞没后,其内的高温瞬间便把小人毁灭。随后,朱光化作一根根耀眼的光柱,立地擎天。
接着,光柱便渐渐下弯,化作层层朱网密布于噬灵地上空。
壮汉把朴刀刀尖伸向身前一处朱网间的空隙中,所有的空隙登时燃起一簇簇跳动的朱色火苗,如同一只只火瞳,凝视着其所在的空隙。
“你我修为近似,所以你才既敢触犯我,却又不愿与我奋力一战,只将我传送至噬灵地上空,并把我困在幻境之中,徒失灵气上限。
“唯有你的本体也在噬灵地,方可做到这些,否则,这幻境根本困不住我。
“你身处噬灵地,却不怕损耗灵气上限,想必是你成竹在胸,早已视我的灵源为囊中之物,故而不惧损失。
“呵,这种托大便是你的败因。”
壮汉右臂所化的朴刀陡然与他的躯体分离,并砍向壮汉。
壮汉面色平淡,毫无反抗之意。但他的胸膛里却钻出两条脏灰色手臂,生生夹住了朴刀。
壮汉的双臂猛地攥住了那两条手臂,两条手臂登时迸裂,朴刀也趁此机会把壮汉劈为两半。
噬灵地所在的空间瞬时如布满裂纹,而后尽数崩毁。
朱衣男子迅疾地睁开了双眼,他的躯体完好无损,且不再是壮汉模样。
他的面前,仍是噬灵地上空那浑茫的夜色;他的身后,则是五名与他一模一样的朱衣男子。
“我将你的意识分为十份来削弱与玩弄,你是最聪明的,也是最让我感到愉悦的,嘁嘁。”五名朱衣男子中,最右侧的那一名笑道。
“除了这五份意识和你之外,另外的四份意识,你其实也都见过了,他们分别幻化成了白骨手臂、碧湖、雾渊与那些小人。”最左侧的朱衣男子微笑着。
“他们本就无法逃出幻境,再加上都有一部分力量被你所伤,啧,你现在可谓是孤军奋战了啊。”最中间的朱衣男子嘲道。
随后,余下的两名未开口的朱衣男子飞冲向朱衣男子,他们的右臂所化的两把长刀一同洞穿了朱衣男子的胸口。
朱衣男子却连眼都不眨一下,只顾自开口道:“独自破除幻境的方式大致可分为三种——智破、意破与力破。于此,我取第一种。
“所谓智破,便是看破。看破自可辨真幻,通内外,改有无,断生死。
“明辨真幻为先。从我意识到自己身处噬灵地的那一刻至今,我的意识便沉入你的幻境中,但我的身体应该当真被你自西灵野中部转移到了噬灵地。因为你的目的是让我变得虚弱,而噬灵地恰好是能助你完成计划的场所。至于这幻境中的噬灵地,也是在使我进一步虚弱的同时欲要令我慌乱。
“通内外,不仅是指通身意之别,幻境内外,更是通幻境的施者与受者之别。我问你,你可还记得那向我轰出一拳的我么?”
“那不过是我用这被我驯服的五份意识之一对你的试探罢了。”攻击朱衣男子的两名朱衣男子异口同声地快声道。
“不,那是我对你的试探,试探你会否察觉。”
“察觉什么?”
“察觉是我让他出现的,察觉我通过他收回了所有的意识,察觉你的幻境已为我所控。”
“你说什——”两名朱衣男子忽然声音凝滞,随后,他们与另外三名朱衣男子尽皆消失于无形。
最终,留在朱衣男子身后的,是一个身子成脏灰色,瘦弱不堪的怪人。他的头上长满了灰色的羽毛,羽毛的末端化为了蒸腾不息的灰雾。他没有耳鼻眉须,额宽颔尖,嘴尖且长,眼大且圆,正半脸惊愕地盯着朱衣男子,颤抖地道:“你、你……”
“使你我皆归于己身,这只是在令有有,令无无罢了。”朱衣男子一脸淡漠地看着怪人,“你败局已定,我先灭了此境,再与你的本体一较高下。”
言罢,朱衣男子闭上了双眼,整个幻境于其合眸的一瞬,彻底崩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