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儿自石台上飞落至长易面前,先对韩云沂道:“长易既然已成为了我们玉团村之人,那么,等到你们要成为玉团村之人的时候,不就也还可以说是首个成为玉团村之人的外来客么?”
韩云沂被妙儿的强词夺理窒住,却也只能笑着点头,不敢多言。
妙儿得意地笑了笑,微昂着头,坐到了长易左边的软云椅上,而后用手肘捅了捅长易的胳膊,撅着嘴道:“早就告诉你大家都很喜欢你,当然会欢迎你成为玉团村的一员啦,你还有什么好哭的啊。”
长易抬手拭干眼泪,涩声道:“我……我忍不住……”
妙儿白了长易一眼:“我之所以跟你说要在祭典上宣布这件事,就是想给你一些时间,让你自己有个准备,好在这时候能够控制得住呀。”
长易红着眼睑,以手搔头,言语支吾。
妙儿见他慌乱中包含着几分羞赧,羞赧中蕴藏着一丝委屈的古怪而可怜的模样,不由得噗嗤一笑。她用粉拳轻捶了一下长易的胳膊,而后笑着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此时,木兴已飞落至石台上,他笑着对众人道:“那么,从今往后,长易便是咱们玉团村的人了。”
又是一阵鼓掌与欢呼,长易脸上羞红,呆呆地笑着。
木兴冲长易慈祥地笑了笑,而后继续向众人道:“今夜是祭典之夜,是我们借这一年来最被大家喜欢的十场表演,向先祖献礼之时。
“大家都谨遵着先祖的训诫,在谷内安逸欢欣且不失郑重地生活着。自古至今,玉团村之人均是如此,不改此乐。
“惟有我兴一人,于半月前踏入造灵生境,未遵祖训,愧对先祖。兴便于今夜,卸下村长一职,望大家以我为戒,切莫再于修为上下功夫,这实非我们玉团村之人应为之事。”
众人哀号长叹,一些孩子也哭喊起来,皆求兴莫行此事。
“我意已决,大家不必再劝阻了。完成今夜的开场表演后,我也不会再进行任何表演了,还望大家能够理解。”
叹惋之声此起彼伏,但大家都不好再说什么。便于此时,人群中传出了成老怪那略显尖利的高呼:“你就安心表演吧,我们会好好听着的!”
其他人立时随之高声应和着,并且渐渐地鼓起掌来,声音轰鸣如潮。
兴的眼眶湿润了,他深鞠一躬,许久之后才起身。
这期间,众人的掌声不曾减弱分毫。
兴起身之后,抬手向下压了压,众人这才肯放下双手,端坐着静待兴的表演。
周围的光雾很快地黯淡了下去,与夜同色。此方原野还被妙儿的“静”之宇灵所覆盖,所有的声音都消泯了。
忽然,每个人都听到了数声雏鸟那破壳而出的新啼,却又不知这声音是在哪里响起。
接着,是鸟儿振翅腾飞之声,风荡羽翼之声,尾掠水面之声……
又闻鸡鸣犬吠声,猪吭猫叫声,春蚕食叶声……
复响铁匠打铁声,小贩叫卖声,渔人摇橹声……
人声渐远,音再起时,便转为蝉鸣鱼跃,虎啸猴窜,江河澎湃……
渐渐还有些似曲似乐,如言如诉,时沉时厉的未知声响……
最后,是接连起落的潮汐声,拍击礁石的激浪声,卷涌沉潜的海流声……
这些来自于各处的声音,或许都是世界的呼吸。
光雾复明,“静”之宇灵也被收回,原本立于石台上的兴在深鞠一躬后,也回到了观众席中。只是,他是在朱衣男子的更右边造出了一个软云椅,端坐了下来。
“你都见过这些声音的样子吗?”妙儿向长易问道,兴奋得语无伦次。
“有些是不知道的。”
“等等等等,让我猜猜。”妙儿忍住了向长易询问的欲望,猜道,“鸟声、人声与海声我还是知道的,其他的……唔,那个‘吭哧吭哧’的声音,是不是一只凶狠又庞大的猛兽发出来的?那个‘喵喵喵’的声音,是不是传说中的鱼在水里叫?那个‘沙沙沙’的声音,是不是鸟儿在吃树叶的时候的声响?……”
长易这才意识到,山谷内鸟兽鱼虫皆无,大家只能够凭借声音去想象外界的模样。与此同时,他又觉得妙儿随意猜想的模样与话语都很可爱,且不忍心打破妙儿的幻想。
妙儿见长易一脸痴呆地盯着自己,以为他在走神,于是气呼呼地扯了扯长易的耳朵,转过头去,任长易如何道歉也不理睬他。
兴的表演只是为了暖场而作的,并不算是献礼表演之一,待回味的时间过去后,第一场表演方才开始。
只见阿石与芷音并肩而行,自石台后的阶梯踏上石台,走到正中。而后,阿石造出一张木椅供芷音落座,自己则挺立在芷音左侧,不断地深呼吸着。
台下之人立时收声,全神贯注地望着台上的二人。
“我、我和芷音、要、要表演的这、这首歌、歌,叫、叫、《时之归处》。”
阿石说完,继续以深呼吸平复心情,并向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
无人发笑,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二人的表演。
芷音早已祭出了时心琴,待阿石气息平稳,向她点头示意后,她便以右手食指平正地散抹蓝弦,又挑橙弦,全扶黄绿二弦。
琴音抹时若石开玉溪,挑时似雪融沉土,全扶时如春风嗅花。
随后,琴音入慢,歌声渐起:
“时逝几度,何是归处?伊之眉蹙,是为何故?
“时逝几度,途无归处。伊之凝露,因是陌路。
“时逝几度,思寻归处。伊之意骛,愿犹反复。
“时逝几度,无谓归处。伊之若驻,共度朝暮。”
阿石的歌声并不像说话时那般断续不接,而是直如跌水般畅然泻落。
歌词前三段凄迷悱恻,写男女双方皆“有寻无归”,恰有种秋风追落花,落花逐流水之意。直至最后一段,才写到双方都愿意停下脚步,“无寻无归”却已“有寻有归”,且于一番迷茫之后的了悟中,此寻与此归都更教人珍惜。
故而,前三段的歌声皆缠绵婉转,幽迷伤感;琴音似浸水覆雪,细薄凄寒。最后一段的歌声则畅意释然,清越昂扬;琴音如飞天入渊,深广渺远。
听众们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连连叫好称绝。
芷音曲膝,阿石鞠躬,二人行完礼后,阿石便携手芷音,飞落至石台下,落座于韩云沂右侧。
长易好奇地向妙儿问道:“芷音也可以在祭典上表演吗?”
“当然啦,音妹妹的演奏可是毫不逊色于村中那些精通音乐的老爷爷老奶奶们的。”
“我是说……芷音现在还不算是玉团村之人,也可以……”
“哎呀,音妹妹在我们心里已是玉团村之人了,而且比你要早哦。”妙儿笑眯双眸,调笑道,“哎,既然你已入了咱们玉团村,是否也要学一些技艺,到时候好去表演呢?”
长易连连摆手道:“我不行的。”
妙儿仍不肯放过他:“你怎么恁的没出息啊。难道你要向我爹一样,在饭后表演喝酒吗?”
长易惊道:“真的必须要参加吗?”
妙儿笑道:“当然啦。”
长易登时开始皱眉思索起来,妙儿则继续戏谑:“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学跳舞呀?哈哈哈……”
一柱香后,第二场表演开始了。
只见四周的光雾化为红色,而后,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自石台后莲步姗姗地走至石台正中。
女子名为雨,她与蝶是年轻的一辈中最善舞的两名女子,若非蝶怀有身孕,她们必定会一齐登场。
雨绾着一个凌云髻,身穿一袭赤色广袖长裙,裙尾垂地三尺有余。她的肩上搭着金丝印花披帛与四合如意云肩。她容貌秀丽,眉如新月,目似桃花,唇若涂脂。
只是,她的眸中仿佛蕴藏着冬日未消的冰雪,即使唇角上翘,她的眼眸中也不见笑意,端的是冷艳十足。
“我要表演的这支舞……”
没有人听到她接下来说了些什么,因为一声重浊的轰响打断了她尚未说出口的话语。
轰响声来自观众席上第一排的最右方,雨偏头看去,伴着观众席里一声声凄厉的哭嚎与愤怒的吼叫。
在雨目光凝滞那一刻,长易看到她眼中那未消的冰雪被一把悲痛的烈火烧成一汪清泪,无声地涌落。
长易感到自己的一些意识似乎被抽离出身体,变得稀薄透明,随风逝去。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头颅下意识地向右转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阿石那僵立着的、背对着长易的身躯,他那矮胖的身躯完全阻隔住了长易向更远出探去的目光,使长易只看到了芷音望向韩云沂的焦急模样与韩云沂沉默的背影。
便于此时,长易感觉到有人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攫住了自己的左后臂。
他甫一意识到那是妙儿的双手,便听到了妙儿迸发出一道恸人的哭声。
哭声像是一双无形的手,狠狠地攫住了长易的心脏。
恐惧伴随着心跳在疯狂膨胀,长易越发的惊惶与焦躁。
他急欲离开座位,又怕伤到妙儿,终于,他想到了魂识,于是连忙将魂识散出。
他看到了死亡——兴的死亡!
兴的胸口被洞穿,鲜血染红了他的素色单袍,就像一团光雾晕染在了他的袍上,无比凄艳。
可他的面容依旧是一副和蔼的模样,并且似乎早已安详地闭上了双眼,所以才能在此刻显露出一种慈悲与庄严。
一个看似四十多岁年纪,身着蓝衫长裤的男子一脸冷漠地立在兴的身前,正在把一个发光的金色之物吞入口中。他肩宽体胖,虽秃着头顶,但面容端正,眼如点漆,唇薄颌方。
长易顿觉双目似被火烧,下颌却冷得打颤。他认定是这个蓝衫男子杀了兴,于是凝出易至棍,同时用力觉去掰妙儿的手指。
可是,妙儿也用力觉反抗着长易。长易怒气冲冲地回头去看,却见妙儿泪眼婆娑地凝望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开。
长易的怒火被妙儿的眼泪浇灭了几分,心中却更加难受。他不愿再看妙儿,甫欲转头,突然听闻蓝衫男子以一种低沉的声音道:“尔等木神末裔,因曾承蒙仙恩,得以苟存于世,理当虔心奉仙,今却有孑遗敢入帝境,是欲忤仙乎?
“吾得仙令,诛此孑遗,以儆效尤。尔等若敢再有一修修入帝境,仙必将尔等尽戮之。”
长易把满腔的怒火狠狠地咬在嘴里,一股浓稠的黑暗自齿缝间流入他的身体,任他那急促而低沉的喘息将其不断地搅动、酝酿。
他既欲大笑,又欲恸哭,但更多的,是一种几欲发狂的愤怒!
终于,长易那源自先天灵体的充沛力觉掰开了妙儿的手指,他登时一跃而起,右手紧握住易至棍,将欲狠狠地砸向蓝衫男子。
便于此时,观众席中冲出一道黑影,以一种比长易的行动迅疾无数倍的速度直奔蓝衫男子而去。
“咚——”
只听到一声浊响,蓝衫男子却是毫发无伤。因为黑影那凌厉的一拳中的所有力量,尽被始终坐在兴左旁的朱衣男子用右手手背挡住。
直至此时,长易才看出那黑影原来是明子。而明子的一拳中,蕴藏着包括朱衣男子与蓝衫男子在内的在场所有人的宇灵,可以说是玉团村之人的最强力量。
即便如此,却还是被朱衣男子轻易地挡住了。
长易对这些事浑然不知,他仍手持易至棍,凝聚起全部的力觉,愤然砸向蓝衫男子。
“大胆!”
蓝衫男子冷冷地低喝了一声,又冷冷地斜睨了长易一眼。
只这一眼,便让长易生出身心俱碎,如临死渊之感。
“住手!”
老黑与韩云沂同时喝道。前者瞬身至蓝衫男子身旁,身上怒气如黑炎一般升腾而起,似若鬼魅一般张牙舞爪;后者则接住长易,抱着意识凝滞的长易退回座位。
“你们既然已经完成了任务,那就赶紧给我滚!”
老黑熊眼血红地怒瞪着蓝衫男子与朱衣男子,他的声音几欲穿入二人的灵魂,怒气在他的身周漫卷成一道暗黑色风暴,并飞快地凝缩,化作一道道狰狞的纹印,烙在了他枯干的身体上。
朱衣男子连看老黑一眼也未看,便瞬身离去了。蓝衫男子觑了老黑一眼,而后也瞬身消失。
老黑散去纹印,喘着粗气,望着死去的兴,目含悲戚。
大家都恸哭着,陆陆续续地向兴所在的位置走去。忽然,第三排中间的蝶痛呼一声,叫喊道:“阿田……呜,我要生了——”
蓦然间,死亡与新生一齐降临在这举办祭典的漫漫长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