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超过百万人口的建安城,自然不可能每片地界都是风流繁华地,富贫贵贱之间最为显著的分界线,便是秦河。尤其是在这清寂的秋夜里,秦河两岸格外有着不同的风光。
北岸那边,数不清的楼台高阁如山峰般耸立在夜空里,借着一盏盏共剪西窗的明媚灯火,倒影在静静的秦河中,映照出一副辉煌夺目,令人沉醉的风流夜景,仿佛是有大修行者将满天星辰尽数摘下,洒落点缀其间。
但是南岸,明明依靠着同样的一条秦河,却是一派昏暗无光的萧条样子,仿佛因为过于贫寒破败,羞于见到对岸一衣带水的亲戚,只能躲在夜色中沉沉睡去,在黄粱美梦中聊以慰藉。
一水之隔,却是天堂人间。
南岸某处渡口,辞别了船家父女二人的周伤,在此起彼伏的秋虫声中走向斜阳里。
斜阳里,春光里,烟柳里,是秦河南岸人口最为密集的三处聚居地。
虽然名字都挺诗情画意,很具备北岸那边的风流意味,但实际上住着的都是操劳忙碌的寒门贫家:少田无地而生活拮据的穷困人家,失田破家而流离失所的没落户,以及大量的变卖田产从周边郡县拥挤到建安城的贫农小户,都拥挤栖身在这三片居民区。
斜阳里稍微要好一些,这里原本大多都是世居秦河南岸的普通人家,只因为建安城成为南朝国都后不断地往外扩展,也就顺便将这些普通人家归于国都治下。
只不过家住在斜阳里草树巷的周伤,却非世居。
距离周伤定居在斜阳里的那一年,应该只有六七年的样子。
但若从南渡长江那一夜算起,恰好十年。
……
草树巷位于斜阳里的最南边,距离秦河也是最远。
等到周伤走到草树巷时,临街店铺预料中的一片冷清。白日间的热闹也如秦河上的船影一样,在入夜后完全没有了踪迹。
这个时候,附近许多人家都已剪了烛火褪了衣裳上了床去,差不多只有更夫刚刚揉着惺忪的眼睛,醒来准备打第一次更。
草树巷巷尾的一家打铁铺子门前,周伤看到卖饼老翁的板摊子不知为何倒在地上,想到老翁明早艰难弯腰的画面,便将手中的肥鲤系在腰带上,俯身将木板抬起重新靠在这家打铁铺子的门板上。
这个板摊子显然挡了打铁铺子做生意的门脸,但幸而打铁铺子的主人并不介意。因为这家打铁铺子是周伤家的。
打铁铺子旁边还有一条更小的窄巷,走完这条根本无法容纳两人并行的狭窄巷道,最里头便是打铁铺子用石篱笆围着的后院。
石篱笆外,则是一片大约有三个普通院落大小的空旷地。
有几株老树盘根错节地生长其中,也是附近无赖孩童常常玩耍的妙境,周伤更小的时候也是这里的常客,但从考入报恩寺的修行禅院后,连偶尔驻足都极少,毕竟十几岁都到了可说没定亲的年纪,该舍弃儿时的小欢愉了。
夜色里,空旷地上除了朦胧的树影,也再别无他物,偶有几声从其他人家院墙里传来的失眠的狗吠。
周伤这边刚刚推开石篱笆门,便看到一名身形修长高大,穿着素白长衫男子,从独立封闭的打铁屋子里走出来。
??……
草树巷的人家都知道这家打铁铺子里住着一对叔侄。
那侄儿,小名静奴的,自然就是时常出入的周伤,因为和左邻右舍打了不少交道的缘故,已是草树巷的熟面孔。
然而那位叔父,却是深居浅出,整日里除了打铁声不绝,极少露面,甚至这位叔父完整的姓名都不曾流传在街巷中,只能是周铁匠或是静奴叔父这样称呼着。附近最爱操心别人婚事的人妇们,都将周铁匠至今不曾婚娶的可悲事迹,归咎在这种孤僻的性子上。
倒是周伤,却是逢人处事极为乖巧熟络的开朗样子,得到了附近姑婶们普遍的称赞喜爱。
不过这叔侄二人生活在草树巷也有好几年的光景了,所以总有人亲眼见过周铁匠。
譬如草树巷何家面馆的俏寡妇自从见了一面周铁匠后,便再也不和其他男人厮混顽笑了。
这件事周伤也曾上心过,想着能有这样一位开面馆的婶娘,往后三餐之类的琐碎事哪里还用自己每天绞尽脑汁?
“吃鱼汤?”
这位玄门高人般穿着极飘逸的素白轻衫,浑身也没有半点汗臭味的周铁匠,看了一眼周静奴腰上死气沉沉挂着的那尾肥鲤,还算满意的说道。
在这天气渐寒的秋日时节,若有温热浓白的肥鲤汤下肚,即便是再挑剔的食客,也无法拒绝,何况周伤六岁开始就管着打铁铺子的三餐饭菜,在厨艺上,要比他的修行,纯熟许多。
周伤反手关好篱笆门,却是情绪不佳的回道:“明日再烧鱼,今晚喝素粥。”
周铁匠点了一下头,没有对饭食减色而有所不满,但也对周伤明显表露出来的不悦情绪视若无睹,只是用平日里最惯用的便宜语气吩咐道:“煮粥的时候,别忘了烧热水。”
说完这句话,这位处处不像铁匠的周铁匠,便走向了自己的屋子。
“报恩寺的杯渡禅师坐化了。”
周伤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却也没有喊停他的脚步,就像是完全没有听见的样子。
周静奴摇了摇头,只得抿着嘴唇满腹牢骚自顾自忙晚餐去了。
……
直到二更的打更声传来时,周伤才摸着刚刚吃下热粥的肚子,躺在了床上。
窗外月光格外清朗烂漫,使人有些无心修行和睡眠,想着那名逃走的蜡黄脸的修行者看到了自己的黑色灵元,虽不是悬在头上的利剑那样使人坐卧不安,但终归是个塞在牙缝里的总让人惦记的隐患。
然而真正让他心神晃荡,始终没有睡意的原因,并不在于此。
周伤捏着手中的这块红绢布,有些出神。
“这个…送给你。”
在秦河上,船家少女小心翼翼地掏出怀里的红绢布,递给了少年。
这种红,是嫁衣和盖头的颜色。
脑海中不断回想着少女说出这句话时的动作和神容,这个更喜欢别人唤自己周静奴的少年,渐渐地还是入了梦中。
不是哈欠连天的困意席卷了全身,而是春风撩动的春意吹入了心坎。
在恰当的岁月,收到恰当的物件,值得世间所有少年为此辗转难眠抑或是春&梦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