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邻秦河的稻田中间,偶有躲在泥土缝隙内的秋虫发出静谧的声响。
这样的秋夜,既没有雨,就连风也像小娘子一般温柔怡人,并不使人感到有多愁。
因此即便被两名粗衣修行者截断了归家的路,周伤依旧能够面露微笑。
他看上去完全就是很普通的少年,瘦瘦细细的身材,洗得干干净净的脸庞,以及梳得端端正正的发髻,虽然沾了点不好闻的鱼腥味,也总不至于让人看了直皱眉头。
像他这样的少年,怎么看也不会让人感到害怕。
此刻他对面的两名粗衣修行者,眼神冷酷而轻蔑地盯着他,也完全是将他当成手到擒来的软弱羊羔对待的。
就在此时,一股股纯黑如墨的灵元自周伤衣衫肌肤下赫然涌出。
眼见这一幕,两名粗衣修行者不约而同地神情一僵!
这种仿佛有着磅礴生命力的黑色灵元,既像是大雨后疯狂生长的黑色藤蔓,又像是一条条蛰眠经年的出洞黑蛇,以惊人的速度,瞬间缠满了他的臂膀腰际。
这种没有半点杂质的黑,深沉,深邃,入眼观来便忍不住深陷不拔,就像是墨黑炭黑贪心黑世间所有黑的聚集。
这种黑色灵元,让人一念之间有种想要无条件屈服的冲动,几乎忘记自己还有反抗的力量和情绪。
“世间竟有……黑色的灵元?”
其中那名浓眉修行者眼皮旋即猛跳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
修行分七品,第一品阶琉璃净体又分为九境,而最低的一境地,也同样是修行的起点明目境,便是明净双目以窥天地灵气。
所以身为修行者,他的眼睛自然要比常人看到的更多。
就在少年身上出现黑色灵元的同时,四周夜色里的那些星星点点的天地元气,顿时仿若遇见天敌一般,全部畏惧逃离。
这才是真正让人感到可怕的画面!
世人皆知,修行者以纳天地灵气修炼洗体,修行之事因天地灵气而存在。然而如今就连天地间的纯正灵气都似乎在害怕着这些黑色灵元,害怕着这名分外诡异的少年!
想到这些,他那对异常醒目的浓眉霎时像被千愁百绪拧在了一起,心神更猛跌入了深窟之中。
而他身边的同伴,另一名蜡黄脸的修行者,原本阴厉锐利的眼神早已崩散,心神也在不断震颤着,其周身青纱般的弥漫灵元,也像在夜风的吹拂下瑟瑟发抖起来。
自神州陆沉,高门倾覆,寒门兴起,那些曾经千金难求的修行功法,不再被高门华宗把持束于高阁,愈来愈多的修行功法得以流传于世,出现在普通修行者甚至俗世平民的视线之中。一些天资横溢的修行者,更能旁征博引融会贯通,自行创立修行功法。
因而如今世间修行功法的数量,何其之多!
但是,修炼出黑色灵元的修行功法,却闻所未闻!
就连收录着无数修行功法的国朝修行史馆里,恐怕也不会有只字片纸的记载。
因为灵元,归根究底,就是天地灵气。
可这世上,又哪里来的黑色灵气?
“那会是怎样的修行功法?”
“这少年又究竟是谁?”
这两名修行者突然不谋而合地意识到:这一切可能只是个误会。
在他们获知的情报中,‘周伤’应该只是一名家住在建安城斜阳里的普通修行少年,既非家学渊源的修行家族出身,也不是王公高官的富贵子嗣,自从三年前侥幸考入报恩寺的修行禅院后,这少年便从未有过真正踏入修行境界的惊人消息,他的同窗们也是把他当做那种在修行一途上没有多大出息的……普通同窗来对待的。
未来,像这样的普通同窗,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再接再厉考入国朝修行省下的某个清水衙门,混个基本没有升迁希望的一差半职,然后凑合度日的。
简而言之,周伤这名少年理所当然应该浑浑噩噩而后泯然众人矣。
然而现在看来,谁才是真正的普通同窗?
这名修炼着黑色灵元的少年?
浓眉修行者唇舌间不由泛起了极为苦涩的味道,像是有鱼胆在嘴里破开。
“这黑色灵元虽看上去诡异难测,可这小子的境界不过是琉璃净体,难道以我二人合力,都敌不过他?”
就在这时,他身旁那名蜡黄脸的修行者蓦然振声道。
这声音委实振聋发聩,颇有些向溺水之人伸手的救命意味。
“好!”
浓眉修行者受到最熟悉的同伴激励,果然心神一震,修行者自有修行者的气度,豁命一搏的狠劲他也不缺,只不过是被这黑色灵元弄得一时有些惶遽,此时只觉身体里重新涌回了些许底气,当即看向少年振奋精神喊道:“今日我倒是要领教这前所未闻的黑色灵元,究竟有何奇异之处!”
伴着话音,他浑身已然奄奄一息似的赤红灵元,也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活力,骤然大亮!
这片稻田的角角落落,几乎都被照得如有火烧。
然而万万想不到,他这边正要动手,却感觉到身边失去了一些东西。
他的同伴,那名蜡黄脸的修行者,竟是毫无征兆地突然转身往后狂奔逃去。
夜色浓沉,犹如遮着重重黑帘。
那名蜡黄脸修行者逃遁的身体就像是掀开了一层层黑帘,转瞬消失不见。
浓眉修行者不由一阵错愕,他实在是应该当即破口咒骂,这种同伴简直无法形容……然而当他的目光再一次扫过浑身缠着黑色灵元的周伤过后,他的心中却是激起了一些好奇的情绪,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要做些什么?
“他比你该死。”
目光从蜡黄脸修行者消失的方向收了回来,周伤重新看着剩下的这名浓眉修行者,替他不值惋惜道。
浓眉修行者莫名的一笑,嘲讽道:“你果然有些实力不济!虽然你身上的黑色灵元……看起来很可怕,但你根本没有办法同时解决掉我们两个人。”
那名蜡黄脸修行者确实足够聪明,他不仅早就猜到了这一点,还顺便诳骗了一下浓眉修行者,确保自己可以万无一失的逃走。
这种过于聪明以致狡诈的人,虽然结果未必太好,但确实往往会活得更久一些。
“那又如何?至少对付你一个人足够了。”
说完这句话,没有再给这名浓眉修行者发表临终感言的时间,周伤便动了。
浓眉修行者不禁感到有些失望,他对周伤的好奇越来越强烈,甚至在最后的生命里都没有去想念一下他的妻女,而是全部放在了周伤的身上,想要猜到一些端倪……可惜他的时辰到了。
就在周伤掠身冲来的动作之中,那些原本徐徐缠动的黑色灵元,就像是撕掉了温驯的伪装,一股生吞活剥的残忍意味席卷扑面而来!
田野间的喓喓秋虫,骤然受惊般全部沉寂。
………
秦河虽然来往船只甚为密集,但毕竟都是白日时间的繁华景象。
到了这等夜色,位于建安城外的河段,水面上都很难再看到半点帆影。
只不过披星戴月做摆渡生意的船家,倒是时常有的。
一些得了急症的乡野农家,或是耽误了回家时辰的码头船工,为了早点赶到建安城,也都会选择走河道。
只不过今日这条停在岸边的小船,等了许久也不见半个船客。
船家是父女二人,那父亲正倚着船篷闭目歇息,突然间感觉到船头一阵晃动,睁眼一看,顿时面露喜色,正是那个这几日都会乘自家小船的少年。
而那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儿则是坐在船篷里,借着渔火的微茫红光,也看到了跳上船头的少年,却是有些发怔,眼神中既有些羞涩,也有些失望。然后又在匆忙间,看了看身上穿着的朴素衣裳是否还算干净。
“小郎君今日好像晚了些啊。”那父亲慢悠悠起了身,手上却已麻利地掌好船棹,显然是要立即开船,不再多等其他船客了。
在这几日挖藕的辰光里,周伤每晚都是做这条船回到建安城的,因而和这船家也有过几次不深不浅的交谈,他是报恩寺修行禅院里的学生,船家也是知道的,只不过他的名字,倒是不曾提起过,和陌生人的闲谈,很多时候也的确不一定要互道姓名的。
拎着肥鲤的周伤笑了笑,回答道:“本来可以早点的,没想到路上遇见两个熟人,又给耽搁了。”
只是这一句,说完周伤便低头钻进那船篷里。
虽然里面有位女眷,但毕竟是做摆渡生计,难道船篷里还不让坐不成?
周伤察觉到这同龄少女情不自禁缩到一角的窘迫,好像这几日下来都没有和这位同船的少女说过半句话,于是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那少女只是怯怯地看了他一眼,闻着少年身上传来的那股子淡淡的鱼腥味,心里却是满满的甜腻意味,可就是不作声。
周伤也不介意她的哑然,自言自语似的道:“我叫周伤,不过我更喜欢别人叫我周静奴,静奴是我的小名……其实,我很讨厌周伤这个名字。”
“明日……你还来么?”
“唔,应该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