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郎在酒肆门口同魏假人告辞分别,便拎着酒壶独自一人往太平河走去。
此时万家灯熄,出了草树巷来到河边后,更是一片阒然,只有中天的明月夜半难眠,对着河面顾影自怜。
他一口一口饮着酒水,莫名地想起数年前于南海千岛的一次惊鸿一瞥。
那女修的容貌早已模糊,只记得其人身量高挑,穿着一双青色鞋子。
一面试图回忆起些许女修的细节,一面跳到了河边的一条蓬船上。
在他身后,一名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男子也从草树巷的灯火中走了出来,并且紧随而至地迈步落在了蓬船上。
陈玉郎显然早有预料,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解开船绳,握紧船橹摇动起来。
蓬船缓慢地行进着,船橹搅动的波浪在寂静的月夜中声声入耳。
中年男子背对着陈玉郎,负手立于船头。他的身形和容寄水一样的高大,只不过要明显精壮一些,像是常年以粗重活为生计。
“从你踏入琳琅真体境算起,已过去了六年之久。”中年男子先开口道:“你的第二柄剑实在太慢!”
虽然陈玉郎本身并没有太好的先天资质,但放眼整个近水楼台乃至整个南朝,又有几人能够在二十余岁的年纪,便炼出了第二柄剑。
更何况剑家修行者的第二柄剑,通常都是在踏入玄体境后,才会试图凝炼。
而他在真体境便已然炼出第二柄剑,这样的后天修行,这样的惊人成就,不知会令多少修行者眼红钦羡。
然而这名中年男子却在嫌弃他的修行成就还是不够,修行速度还是太慢。
“我倒是觉得太快了。”陈玉郎自嘲一笑道:“像我这样出身于寻常巷陌的穷小子,在京都简直数都数不清。莫说能炼出第二柄剑,能够受你点拨而踏入修行之门,便已是极为的幸运。”
“更何况,我的修行进展和修为高低对你而言,真的很重要么?”他面露困惑地续道:“有时候我实在想不明白,有你日夜在草树巷守护,根本就不需要我来关心他的安危。”
中年男子沉默了片刻,冷淡答道:“有你这样一位珠玉在前的大哥,他对修行事便会始终心存向往。”
“有趣!合理!”陈玉郎听到这句冷淡到冷漠的回答,没有感到丝毫的沮丧失望,反而在略作思量后,脸上露出茅塞顿开的莫大惊喜,了然道:“世人似乎确实会从旁人身上得来一种错觉:他行为何我不行?越是熟悉亲密的人越是如此。邻居家的儿郎能够鱼跃龙门,为何我的儿郎便只能是困于浅滩的臭鱼烂虾?我这位同样出身低微的大哥能够修行有成,即便寒奴全无灵脉,他也总下意识觉得自己还有希望,哪怕极为渺茫。”
“真是好一番良苦用心。”陈玉郎望着船头的背影,不由感慨道。
“可为何要耽搁了十三年,才肯让他踏入修行之门?”陈玉郎还有不解之处,“虽然他体内全无灵脉,但以你的能力和用心,绝不至于直到今日才找到解决的办法!”
“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即便他身具灵脉,自这个年纪起,倘若再不修行,灵脉也会自行枯败。”中年男子心平气和说道。
“不过才十三岁,这样的年纪连人事都禁不起。”陈玉郎显然不相信如此敷衍的理由,针锋相对道。
“你好像很不愿意他去修行?”中年男子忽然反问了一句。
陈玉郎如孩童似的胡搅蛮缠道:“方才酒席上,难道你没听到么,光是修行耽误婚姻这一条,便已是得不偿失!”
“既然如此,两年前你离开康京时,为何又许他修行之事?”中年男子的语气依旧平静如水,“这并非是我指使,你也不会随意受我指使。”
陈玉郎双手一僵,蓬船后的波浪渐渐平息,只见他凝眉含怒,语带同情地道:“我只是觉得他一直活在别人的欺瞒中,实在是太可悲。”
中年男子沉默以对。
“你该下船了。”陈玉郎重新摇动船撸,戏谑道:“我可不想被人发现,全天下都在找的独孤雄白,此刻就在我的船上。”
…………
独孤雄白下了船后,没有回到草树巷巷尾那间打铁铺,而是重新走进了周家酒肆。
周清娘正收拾着碟盘,听到门口的脚步声,手中的碟盘顿时僵停下来。
她回身望去,停留在对方脸上的目光,显得如此的留恋。
“寒奴已经睡下了。”周清娘竟有些手足无措地开口道。
独孤雄白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与十三年前南渡长江时偶遇救下的那名女子相比,如今的这张脸,尽管还是一样的白净,但在眉眼的细微处,已有了太多粗糙的痕迹。
“方才你只喝了些酒,没见你吃什么。”周清娘放下碟盘,躲避着对面的目光,“我也有些饿了,我去煮些面条。”
不多时,两碗冒着热气的清水面摆放在桌案上。
独孤雄白已收拾完了剩下的狼藉,从周清娘手中接过木筷,两人便如相处了多年的夫妻一般,隔着桌案,面对面地吃了起来。
吃面的声音都很小,都很照顾对方的感受。
“这些年辛苦你了。”独孤雄白的木筷突然在半空中停了一下,不经意地说道。
周清娘的目光是如此的亲切和柔和,她捏紧了桌案下的左手,不以为意道:“你不也在么。”
“还是太远了。”独孤雄白放下木筷,喝了一口面汤道。
虽然只是巷口和巷尾的距离,但对于两人而言,或许真得有些遥远。
“每天都能听到你打铁的声音,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周清娘的声音听上去极为坚定,也似乎极为固执。
一阵沉默。
等到独孤雄白喝完了面汤,周清娘便要去拿空碗。
猝不及防的,独孤雄白在半空中握住了那只细瘦的、略有些冰冷的手,平静说道:“我来收拾。”
感受着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周清娘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颤了颤,温柔道:“好。”
周家酒肆的门口,在一片灯火和月光交织之处,尽管夜色正在不断地侵扰,但看上去竟是那般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