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和小青来到笑非家时Leif也在,小青笑着问他:“你准备好这次跟我走了吗?”Leif怔怔地看着小青没有回答。“你跟Afra去吧,因为我和Eli也要离开这里了。我相信你会喜欢北京,也会喜欢青山文化。”笑非说。Leif猛地转过头望向笑非,又看了看Eli,嘴角一抿,转身走了。“他会跟你走的。”笑非望着Leif离开的背影说。
“你们要走?”坐定后我问,我的预感还是终未逃脱成为现实的命运。笑非点了点头。“去哪儿?”“耶路撒冷。只有我和Eli,Abbott和Bowen还会留在这里。”笑非淡淡笑着说。“耶路撒冷?”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Eli,他窝在一张单人沙发里,岔着细长的两条腿,一手支着头平静地看着我。“是Eli的主意,他说以色列一直是他向往的地方,他想看看耶路撒冷的哭墙真实的样子,还有大卫城和橄榄山。然后我们会去特拉维夫。”特拉维夫,世界上唯一可以与三藩媲美的自由之城,如果他们两个想把那些曾带给他们伤痛的过往抛在身后,那个离上帝最近并且能洗涤灵魂的所在便是最好的选择。我知道Asa死后笑非一直没有去看过他,这也可能是他们决定去以色列的另一个原因。“然后呢?不会在那里定居吧?”我又问。笑非没有回答,而是微微低下头,抿起一侧的嘴角做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的心刹那间痉挛般疼痛,只好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笑非依旧没有说话,半晌后他看了看我,站起身说:“小马,你跟我来。”
我和笑非来到二楼面西的那间卧室,它显然不久前刚刚装修过,但墙面并非是我猜想的和Eli双眸一样的灰蓝色,而是灰绿。改良过的中式古典香樟木家具泛着微黄透绿的光泽,墨绿色的垂纱窗帘和我曾在前苑西街用过的很像,这一切让这间极具艺术美感的卧房在这栋美式风格的房子里显得跳脱突兀。我走进去,看到了窗前案上摆着笑非送给我的那张古琴,窗外,是Mission Dolores Park碧绿的草场。“你不会是——”我苦笑着问。“是,你还要履行帮我看房子的责任,请不要埋怨我自作主张。”我没有说话,我在笑非家前后住了两年,有时候我也觉得这里更像是我的家,但如果笑非不在了,它对我还有什么意义?
“小马,”我和笑非在窗前坐下来,他迟疑了一下对我说,“我还想再跟你说一件事,关于Afra。”“你不会是要给我个终极警告吧?”我再次苦笑。“不是警告,只是一点信息。”他说,“Afra她——”我抬手制止了他,笑着说:“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自己和她毫无共同点,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婚姻并不能代表什么?它和爱是两码事。如果我足够爱她,我会接受她所选择的方式,任何方式。”笑非静静地望着我,半晌后低眉笑道:“那我就放心了。Afra如今在她热爱的领域里如鱼得水,相信你能和她一起给未来中国的文化和影视界带来希望。”我点了点头,“你呢?未来会考虑收养个孩子吗?”我忽然想起他曾经对陆子期孩子的执念,便问。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已经有Eli了。”
笑非静静地望着窗外,他曲线完美的脸投射在玻璃窗上像是面对着另一个世界隐藏的自己。我呆呆地看着他,忽然禁不住说道:“笑非,我有时候会想,小青和子期从来就没有真正相爱过,小青自认为对子期的爱就像子期自认为对她的爱一样,都是一种自我欺骗,而他们两个之所以能走到一起,完全是因为你。因为小青说过,你就是全世界。”笑非倏地转过头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他的目光是如此平静却异常冰冷,让四周的空气瞬间凝固住了。我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来吧,我希望你走之前还能再听一次我的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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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那张复刻版的“九霄环佩”抱到起居室,小青见状立刻笑道:“终于又可以听小马哥抚琴了。”“你想听什么?”我也笑着问。“当然是你最喜欢的曲子。”小青说。我坐下来望着笑非,他也微笑着望向我,我于是说:“《高山》和《流水》在唐代之前本是一首,后人把它们分为两支独立的琴曲,我想就是为了纪念互为知己的伯牙和子期。我今天把这支曲子送给你和小青,还有我最喜欢辛弃疾《西江月》中的一句,‘镂玉裁冰著句,高山流水知音。胸中不受一尘侵。却怕灵均独醒。’如今也一并送给你们。”小青歪着头问:“那君是自比屈原还是伯牙呢?”我没有说话,低头开始调试琴弦,笑非和Eli嘴角含笑,静静地看着我。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高山之巍奇岚而叠嶂,岿然而仰止,重重景行穿云蔽日;流水之秀锦粼而冰姿,缠绵而万古,浩浩东去碎玉淘沙;山高水阔,于观于听,山之象大象而无形,水之音大音而希声。我凝神屏气完成这首多年未触碰过的《高山流水》,心中忧闷异常,不觉流下泪来,再抬头时看到三张含泪的笑脸,我静静地望着面前的这三张脸,他们那无暇的容颜之美再一次让我肝肠寸断。
“色是目障,声为心魔。”我垂下眼喃喃道,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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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青在三藩机场与笑非和Eli告别,Eli拥抱了我,并附在我耳边说道:“马哥,我们等你。”我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抚摸他细软的头发,久久不愿放手。笑非在一旁说:“江流石转他日再见。小马,保重!”我放开Eli,盯着笑非平和的面庞,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把抱住了他,低声耳语道:“笑非,我等你回来。”笑非回应给我一个深情的拥抱,笑着说:“我希望你能去特拉维夫参加我和Eli的婚礼。”我欣喜异常,用力地点了点头,“那么,保重!”我说。“保重!”笑非这时才把目光转向站在几步外的小青,他平静地注视着小青的眼睛,小青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后退一步避开这两道冰冷的射线,转头向Eli望去,他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覆盖着谜一样的眼神,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我悚然一惊,忽然明白了什么。
小青和笑非始终没有走近彼此,没有拥抱,没有告别,没有说一个字。直到笑非和Eli的身影消失之后,她才倏地转身大跨步地离开了。我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此生此世,此情此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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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青在回来的车上一路无语,她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望着前方,双手轻轻扣在一起。我闻着萦绕在她身上的香水味道,苍凉而盛大,比她曾经挚爱的Vol de Nuit更加丰富而有层次,那是Amouage的Epic,带着药感玫瑰的强硬内核和焚香乌木那氤氲的神秘感。
回到笑非家,她拿出两沓文件给我,我疑惑地问:“是什么?”她说:“最上面这一份是陆子期留给你的股份,青山文化的3%。下面这一份是这栋房子的地契与产权。”“什么意思?”“第一份完全是遵照陆子期的遗嘱,我想你无法拒绝。至于这份,Isaac是希望你能够把这里当家,毕竟你们一起相处的时光中多数的故事都在这栋房子里发生,不仅仅有回忆还有希望。”小青平静地说,“还有,Isaac卖掉了Drown,一部分钱分给了这些年跟着他的那些孩子,还有六千万美金已经汇入你美国的户口,我希望你不要拒绝他的这份心意。”“你的意思是他们不会回来了?”我的绝望刹那间淹没了一切。“有你在他们才有理由回来。”小青淡淡一笑,又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北京,你不必为了我勉强自己。”“但是小青——”“小马,Isaac的故事永远都不会结束,你我的也不会。”她再次淡然道。“小青,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你在哪里,你永远不是孤独的,因为始终会有一个人用他的一生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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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非走之前把所持青山文化的全部股权转给了小青,小青把公司再次更名为伯牙文化。我在笑非家住下来,开始写下一个故事,一个似是而非无远弗届的依然只和爱有关的故事,关于笑非和Eli,关于我和小青。我相信笑非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有些故事不一定要有结局,因为死亡不是,重逢不是,厮守不是,离开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