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6日,星期一,中午。
邓毓智丢了。
附近的长城上都找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就在半个小时前,萧柏语从山上第五次搜寻回来,一头扎进屋子,就蹲在屋子里大哭不止。两只胳膊左右开工的抹泪,袖口和胸前的浅蓝白羽绒衣襟,部分被泪水染成深色,一眼望去,像深潭里的冰渣,寒彻心扉。
何盼和燕琴开坐在桌边,围着一个小本子,边看,边记,边打电话,音调高,音速快,透着焦急和期盼,听内容,他们是在联络附近的老乡和救援中心,恳求他们找人手过来帮忙。
李嫣在村头焦急地等毓智的两个大哥。
邓效愚先到了,他带了十几个战士,看到李嫣就劈头盖脸地问,为什么来这么危险的地方爬长城,为什么提前不做考察?!
李嫣在他冷峻的目光下瑟瑟发抖,愧悔不已。
邓效愚指挥大约三十多人,开始分多个区域在长城下无死角搜寻。
下午,两个消息,一时地狱,一时天堂。
第一个消息,是在西段搜寻的村民打来的电话,说悬崖下发现一具尸体。
这个消息如同五雷轰顶,把何盼和秦燕开也吓瘫了。
何盼呆滞地站在原地,无视手机从他手里脱落在地面上。秦燕开也摇摇晃晃的走到屋子中间,在萧柏语身旁蹲下去,他身形胖大,蹲不住,就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活泼热情的毓智,一天不到怎么就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反倒是李嫣,她就是不信,发疯似地冲到屋子外面,四面八方地大声呼喊,“家里有担架吗,你们谁知道哪里有担架,赶紧借来我们要去救人!一刻也不能耽搁。”
大约一刻钟,听到消息的邓效愚大步流星地跑回民居,一到屋门口,就招呼何盼,问他要了那位村民的电话。拨通后,一字一句地说,
“老乡,麻烦你再回去看—看,穿什么衣服,性别……
不行,现在就要回去看,马上!我求您了!
别怕,我不挂电话。
没事的,咱们的人马上就到。”
秦燕开抬起头,看见立在门口的邓效愚,举着电话的那只手在不住地颤抖,说“求您了”的时候,浑厚的男中音有了哽咽声,他也再忍不住,把头埋在臂弯里哭了起来。
一会儿,秦燕开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别哭!”
他抬头,看见邓效愚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一双炯炯星目盯着他,嘱咐说,“你们留意消息,有任何事情,马上电话联系我!”说完,转身大踏步走出屋门,迎面正好碰上李嫣和三位村民模样的男子,其中两人抬着一个临时赶做出来的担架,黄褐色的木梯子上面铺了黄草垫和大团花的褥子。
秦燕开听到身后传来何盼的声音,“是,是的,警察同志”,转头见他正举着手机通话,郑重地点着头说,“是我报案。村民在箭扣长城西段悬崖下发现了一具男尸。对,我们现在都在仙峪村。”
秦燕开愣了一下,又转回头,朝院子望去。邓效愚还站在那里,头低了下去,在他宽厚的背的左侧,闪出了李嫣的臂膀,以及她向上扬起的,那一张熟悉的笑脸。
秦燕开这一刻才反应过来。
他立马像充满了电似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又走过去一把拉起萧柏语,大声喊“走!毓智还有救,她还在等我们!”两人也出门,和三个村民一起,紧跟在邓效愚后面,赶去继续搜救。
李嫣回屋,与何盼留守。
第二个消息是邓九析带来的。
傍晚五点多,何盼在屋里踱步,不时透过敞开的屋门向远方张望着,一缕暮色让何盼的眼睛也变得苍茫。他忽然看到一个修长的、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远远地走过来。瘦瘦高高,肩背虚弱的弯曲着,脚步很急又跌跌撞撞,黑色的鞋子、衣衫上沾泥带水。
他径直奔何盼而来。离得近了,何盼见他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两道剑眉微微皱着,细长的眼睛却闪着光。接着,何盼感到右肩被一只颤抖的手按住,那张五官清秀的脸紧贴过来,目光如火焰般灼热的逼近。
“给你!”那人的音量低弱,但音质清亮。说着,他往何盼胸前的手里塞了一件东西。
不等何盼细看,那人继续说道,
“毓智的手机,是在岩石缝隙里找到的。我想她就在上面,落进树丛里了,所以你们都找不到。我拍摄了位置图。你应该有大家的联系方式,马上发给所有人!做个担架!快点过去!”
没有一句喘息,话清晰无比。
何盼低头瞧,他张开的手掌上托着的是一个银灰色的手机,显示屏亮着,显示一条未发送成功的短信:“哥,照顾好爷爷,别为我悲伤,我”
这时,李嫣已经俯冲过来,冲那人喊:“位置图呢,赶紧给我。”那人放开何盼,从裤兜里掏出另外一个手机递给她,“打开相册,前四张图。”
李嫣埋头抱着手机一阵敲击,把图片转发到自己的手机上,然后冲何盼喊:“位置我发给你了,我来发信息,你逐个打电话通知在山上的吧”。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萧柏语的电话打了进来,报信说,邓效愚的人赶过去,找到了毓智,现在人已经在担架上了,听说情况还好。
那个瘦高个儿听到这个消息,抬起大长腿把自己扔在了床上,就没有动静了,不知是不是睡着了。看起来他走了不少路,一定是累坏了。
晚上,毓智躺在医院病床上,床边围坐着他的四位同学。房间里欢声笑语热闹起来。
在来医院的路上,尽管车窗外玉树琼华,车内的人全都默不作声,心里还盘踞着恐惧的残余。
现在他们终于开怀。毓智脱位的髋关节,经牵引治疗已经复位,头部、脸上和肩背的多处擦伤并无大碍。她醒来一看到同学,就甜甜的笑,同学也跟着她笑。大家异常开心,共品劫后余生的喜悦。
“毓智,你可是把我们吓坏了,把我吓的最狠!等你好了,要好好赔罪。”萧柏语的眼睛还肿着,他去护士站甜言蜜语,成功索要了一个大冰袋,左右交替地在自己的小脸上敷着。
“好家伙,原来这位才真真是水做的,你都不知道他哭了几斤出来?!”李嫣啧啧称奇。
“绛珠仙子—,这辈子,可是来向我神瑛侍者—还债的?“毓智拉细了嗓子,戏弄起人来。
大家看她头上裹满绷带,歪着头,黑眼珠子斜撇过去,与萧柏语睁着的一只大红枣双目相对,实在滑稽,忍不住大笑起来。
“探望时间到了,抓紧时间离开!”一名大约三十多岁高高挑挑的女护士进来,不由分说,像赶鸭子一样把他们几个轰走,然后利利索索地从外面带上房门。
可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又开了,露出一张俏皮可爱的圆脸蛋,是李嫣,偷偷地绕了回来。
“嘘!”她朝毓智摆摆手,“小声点啊,我今晚呀,在这里陪护,放心,一会儿就去给护士姐姐说。”
“小可爱,来!”毓智拍拍床侧,让李嫣躺在自己身边。
等李嫣乖乖躺下,又拽过一角雪白的棉被给她盖在身上,“那就再多陪姐姐呆会儿吧。”
“毓智,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这么鲁莽啦,真让人担心。”李嫣摸过毓智另一只裹了一圈纱布的小手,轻轻抚着,心痛的说,“这次的事情,想想还是会后怕。你摔下去的地方那么隐秘,要不是被你二哥及时发现,这天寒地冻的,光是冻,也受不了啊。”
”好,听你的,以后做事周全些,再不单独行动了。“毓智乖乖向她承诺,心里感觉异常温暖。
邓毓智回忆着,“站不住的那一刻,心里真是恐惧到了极点。后来从山崖滑下去,跌进树丛,一挣扎发现糟了,动不了了。着急了片刻,心里反而安静下来,索性就躺着吧,等你们来。”
“躺着的时候,心里一点儿不慌,我相信你们会找到我的。后来天亮了,我就在那里看一尘不染的天空,听风吹过崖壁,鸟儿唧啾的声音,看松鼠钻过树枝,山鹰在天际滑翔。太阳越升越高,阳光透过树枝的间隙落在我身上,也不似晚上那样冷……“。
“吓,心真大!”李嫣瞪着毓智,长大了嘴巴惊呼。“那个时候还有闲情逸致,欣赏风景,还好这次有惊无险。真是奇怪,你就那么确定我们一定会找到你吗?“
”是的,我很确定呀。”毓智若有所思,“说起来有趣,我真预感到了是二哥先找到我。我和二哥年龄相近,从小就爱一起捉迷藏。我找不到他的时候居多,他每次都能顺利地发现我,很神奇的,无论是在赤脚爷爷的山沟沟里,还是在朝晖村里,或者在西望山……他好像就是比别人多长了几双眼睛。”
李嫣想起了什么,头放平在枕头上,盯着被夜色染成灰黑色的天花板,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二哥呢。昨儿傍晚,何盼和我看他一身泥巴,跌跌撞撞的走进来,硬是一口气不喘说了句很长很长的话;他看起来累惨了,后来倒头就睡,直到咱们走也没醒。要不是你告诉我,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人是谁,还以为是正好在附近溜达的好心驴友呢。”
“毓智,给我讲讲你们小时候的事儿吧!”李嫣忽然又偏过头,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很期待地望着她。
”好。我答应你,明天给你讲一天的故事。可是,现在呀,你必须赶紧回去,别让叔叔阿姨担心。我这里晚上不用打点滴,你走了,我睡的更踏实……”毓智说着,用手指在她漂亮的微翘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乖,听话哦。”
”那好吧!我明天再来。“李嫣不情愿的下床,摆摆手,转身走了,门又一次从外面悄悄的关上。
目送李嫣离去后,毓智打开自己的手机,在未发出的短息里继续写到:
”哥,好好照顾爷爷,不用为我悲伤,我爱你们……哥,在树丛里,我看到了贼头贼脑的小松鼠,听到了鸟儿的啁啾,还有,我知道你们会找到我的。“
点击发送。
嘀嘀,是大哥的回信。
“毓智,这件事儿不要和爷爷说,以后注意点儿!早点休息”。
邓九析的回信是早晨看到的,凌晨四点多发出,“为什么希望被找到?蓝天白云不美吗?”
“就是个怪人”毓智小声嘀咕了一句。心里忍不住猜度,二哥到底是如何在岩石壁上发现她的手机?
他如果在接到李嫣通知后立刻赶来,应该花了整整八个多小时,在雪中往返迂回。他也在累了的间隙,躺在地上看天空吗?难道是小时候癫痫的毛病因为劳累和过度紧张又犯了,晕倒在地上?抑或是,他只是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变成和她一样的姿势,仰脸望着天空。
二哥一定也超喜欢那里的晴空万里,寂静无声,不需要和任何人打交道,不需要面对太多误解和沟通的压力。如果不是偶然看到了岩石缝隙里的手机,不是想要马上找到她,他是不是也一如自己的心意,情愿再多躺一会儿,融进那一汪清澈高远的蓝天?
邓九析进律所后,差不多半年多了,一直忙的像头驴子。三人碰面的时间都少了许多。每次,还都是毓智和大哥去找他。要在律所办公楼下等半天,他才会露面。一起匆匆吃顿简餐,他掉头又走。
邓九析之前是很爱笑的。他的笑,前仰后合,眸子亮晶晶的,好像每次都要笑出泪来。
“九析一笑啊,就是世界四大难题都不是事儿啦。”毓智想起,小时候大哥这样点评兄弟的笑,被毓智一脸求知欲地追问,“什么是世界四大难题呀?“本来只随口那么一说,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编:
“这世界四大难题……四大难题”“
“哥,快说呀”邓九析也促狭地捉弄他。
“这前三个嘛,是……人类的未来,……世界的起源,生死问题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爷爷的眉毛为什么长那么长”
哈哈哈哈,三个人笑作一团。
毓智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最近一次见面时邓九析的模样,眼里失去了见底的清澈,嘴角的上扬弧线转瞬即落。她不由自主地暂时忘记自己还有的伤痛,担心起他哥的处境来。
他当前的律师工作绝非得心应手。三个人里邓九析个性最强,也是最执拗较真儿的,这种性子在复杂的社会人际关系中,肯定是要吃苦的吧。
浓浓的倦意袭来,毓智在对邓九析往日笑容的怀念里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