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新都侯府。
“兄长你说的什么?我听不到。”
王莽看到王永就在他对面,穿着一袭白衣,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身边有云雾缭绕,可是他前所未有的着急,使劲摇着头,对他说着什么,几乎是在喊。
“兄长你别急,慢慢说。”
王永抓着他的胳膊,那神情像是在求他,可他听不到,他就是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看到兄长上下启合的双唇,从奋力地说,到一点点僵硬下来,变成颤抖。
他瞟到远远的,还站了一个人,戴着斗笠,穿着蓑衣,他看不到他的脸,但他知道他的表情五味杂陈。
“兄长,我听不见呐。”他望着王永,看到王永已是满脸泪水,还在不住地摇头,他感到王永压在他肩头上,那重量越来越真切,像是倒下来。
“你怎么,兄长你怎么了?”
王永终于把头抵到他的项间,抱过来,他听到了兄长的一声啼哭,唯此一声,他听到了,像是杜鹃啼血,山涧猿啸。
“我梦到兄长了。”王莽睁开眼,看着昏暗的房顶,喃喃道。他的心还在狂跳,陷在哀伤之中,他缓缓撑着自己坐起来,扭头见开明还在熟睡,便轻轻合衣下床,来到院中,梦中就是在这个院子里,他看着东方蒙蒙的一点光亮,怅然若失。
此时此刻的皇宫里,董贤感着刘欣一直在辗转反侧,便轻轻地唤了一声:“君上?”
“嗯?”刘欣把头扭过来,摸索着握着他的手。
“还没睡着吗?”
“嗯……”刘欣沉沉地出了一口气:“脑子有点乱。”
“怎么了?”
“在想以后怎么办。”
“先别想,睡一会儿。”
“朕也控制不住自己啊。”他翻身将董贤抱住。
“我给你哼小曲,哄你睡。”
刘欣轻轻笑了一下:“好。”
待醒来已是中午,董贤给刘欣整着衣服,问他睡得怎么样。
“挺好的,只是觉得还有些昏沉。”
“都是想太多了,脑子不闲,就是睡着了也累。”
“唉……”
“还在担心皇太太后?”
“担心也没用了,朕只后悔。”
“皇太太后终究会理解你的,别后悔了,皇太太后一定也希望你快乐啊。”
“也许吧。”
“一定是这样,她爱你,你快乐,她就快乐。”
刘欣看着他笑了笑。
也许吧——他想。
“以后别再为往事磨难自己了。”
“嗯。朕还在想,自从日食以来,又有许多大臣提到孔光、王莽,和朕刚继位时颁布的新政。为王莽讼冤的上书甚至有上百封了。朕就想,是不是……唉,是不是当时的新政确实更好呢?”
“不如先把他们召回京,从长计议。”
“再等等吧,太后……唉,太后不喜欢他们。”他说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董贤的眼睛:“这会儿召回来,难免传到太后那去,又惹她生气。而且,当初施行新政时,天灾异象也不消停,谁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就先别想了,吃饭吧。”
“好。”
吃完饭歇了一会儿,又批阅了一会儿奏疏,正想去给傅太后请安,黄门来报说:“启禀陛下,息夫躬求见。”
“朕早说过不见他,朕要去永信宫了,你们拦着他就是。”
“这……我们拦了,拦不住……现在还有三个侍卫按着他呢……”
“他还想硬闯进来不成!”刘欣突然爆裂般地生气,紧握着拳头,沉默了片刻:“传朕旨意,南阳太守方阳侯宠,素亡廉声,有酷恶之资,毒流百姓。左曹光禄大夫宜陵侯躬,虚造诈谖之策,欲以诖误朝廷。皆交游贵戚,趋权门,为名。其免躬、宠官,遣就国。”
“诺。”
“君上?息夫躬他也……”
“你还想为他求情?”刘欣一眼盯到董贤惊诧忧戚的眼睛。
“没有,我……”董贤惊吓着,低下了头。
刘欣忙收回了眼神,将他搂进怀里:“朕也没削他的爵,他这些天太过分了,让他先回封地反思一下。”
“嗯。”
“你怎么在抖啊?朕吓到你啦?”
“嗯——没有……”董贤的声音细得像一条线。
息夫躬从皇宫里被赶了出来,回家把东西随便一扔,喝了个烂醉,翌日一早又上傅晏府上哭得一塌糊涂。
“唉,你也真是,哪有臣子敢这样对主上的。”
“我不服啊!”
“你不服又怎样,他是皇上啊!”
“我不是不服皇上!我是不服董贤!他凭什么!”
“凭什么?凭皇上喜欢他。唉,我现在也摸不透,皇上到底在想啥呢?你说,那时候咱说,揣摩什么上意,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结果现在成了个什么玩意?满天下看咱们的笑话。怪不得大家都懒政,到底是让做不让,这么做不对,那么做也不对,不做还不行,能咋办?悠着做,慢慢做,看着风向做,好好揣摩上意呗!”傅晏说着也是满腹牢骚:“都迷茫,也不光咱们。可你是真傻,见不好赶快收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不怕死!”息夫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和那些贪生怕死,靠迎合上意苟活的人不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唉。你啊,就是血气方刚锋芒太露。再嚎又有什么用啊?好在皇上只是免了你的官,没免你的爵,哎你过来。”
“怎么?”
“过来,有事。”傅晏将他引到里屋,偷偷拿了个箱子给他:“你做侍中不久,又清廉,没什么积蓄,在封国里也没有建宅子,这一百金你拿着,该建房子建房子,该应急应急。”
“我不要!”
“你跟我你还,收着!”
“我不要!”息夫躬一把甩开他的手:“我不怕苦、不怕穷,我只想做于国有利的大事!只想让皇上知道我这满腔忠心!”
“那你也得先安顿好自己!还有妻有母的!”
“那我也不能收不义之财!”
“这是不义之财?”傅晏气得把箱子吨的一声撂倒床上:“你扶摇直上我塞你一箱金子,那是不义之财!你都这样了,我这叫不义之财?”
“反正我不收。”息夫躬蹲在角落里,抱头痛哭。
傅晏气得没脾气:“那你回封国了住哪?天还这么冷着呢。”
“大不了露宿街头!”
“你一个列侯,你像话吗?”
“像话。”
“唉,随你去吧!”傅晏一屁股坐到床上:“我也管不了你,你以为我给你一箱子金子我不担风险?还不义之财。你真是要气死我也。”
“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行了,不说了,你也别哭了,哭得那么惨,别人还以为我对你干啥了。起来吧,在我这儿简单吃点饭,一会儿我还得进宫看皇太太后,太后这回……唉,怕是过不来了,太后一倒,我还不知道我会咋样呢。”
息夫躬没吃什么,又是借酒消愁,喝了个酩酊大醉,傅晏叹着气,悄悄往他衣服里塞了两锭金饼,嘱咐家人扶他睡去,等他醒来将他送回家去,自己便进宫去拜望皇太太后了。
息夫躬回了封国,没有宅第,一家人便找了个空亭,用木头茅草修补一番,暂居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