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歆的日子更不好过,满朝的敌意眼神,扎得他每寸肌肤都辣辣生疼,恶意的评论浸入他的神经,仿佛暗藏杀机。
“巨君,我向皇上上书,请求外出做官,已应允了。”他来王莽家喝酒,王莽差人去买了最好的酒。
“为什么,皇上不是已替你说话了吗?皇上是想立学官的。”
“你没体会过,所有人都恨不得你死,只差拿了棍子上朝,将你拖去棒杀。”刘歆苦笑着,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可惜了,这一坛好酒。”
“颖叔兄喝的,怎会可惜。”
“没有想到啊,让我在朝中无法立足的人竟是太常博士,是龚胜,是师丹!我是敬重他们的!”刘歆红着眼,咬着嘴唇,看着王莽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倒映着他,一个狼狈的人,一个两鬓斑白的小丑。
“他们……可能有别的顾虑?”
刘歆摇摇头:“也许吧。”又突然提高音量:“我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可我现在却疑惑了!巨君!他们为什么!弘圣教,广正道的太常!抱残守缺,结党同门,专己排他!”
“颖叔……”王莽伸手握住他的手。
刘歆定了定情绪:“不说了,喝酒!”
王莽憋回眼泪,又为他满了一爵。
“丞相说得对,我一路顺风顺水,又在书斋里待了太久,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
“别这样说,颖叔。”
又喝了一爵,刘歆噗嗤笑了,自嘲一般:“我写的责让书你看了吗?”
“听到一些,传得很开。”
“在下放肆吗?”
“我觉得。”王莽微微低头,忽然抿着嘴,露出掩不住的笑意:“写得挺好。”
“哈哈!你笑了!你是真的觉得好!干!”
王莽羡慕他,即使他因着那责让书要出京了,他也因着那责让书羡慕他,并且敬佩他。
“颖叔,如果为弟在朝里,为弟一定不会让你走。”
“我相信,你可以。”刘歆说完,扶着酒爵,软软地伏到了案上。
王莽将他扶去就寝,在窗边遥望缓缓沉落的夕阳。
翌日清晨,刘歆醒来,见王莽正坐在一旁的榻上写着什么,自语道:“我睡着了?”
“颖叔兄,你醒啦。”王莽闻声挪步过来。
“我昨天喝醉了?”
“喝醉了。”
“见笑了。”
“没有。”王莽笑道:“起来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吗?”
“好,起来。”刘歆翻身下床:“你在写什么呢?”
“你说这个呀。”王莽去拿来案上的竹简,递给他看:“赋闲在家做些小东西试试。”
“这个有意思。”刘歆端详了一会儿道。
“这是个能更加精准地度量长短的器具。”王莽说着,在竹简上指点给他看:“此尺由一个固定尺和一个活动尺构成,右手握此尺,拇指牵动环形拉手,左手移动,像这样……”他比划着,刘歆一面看着竹简,一面跟着他比划,忽道:“巨君,你做了模子没有?”
“没有,还只是个粗浅的想法。”王莽把手揣到袖筒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可不是一个粗浅的想法!”刘歆的眼睛没有离开竹简:“巨君,我这几日就要出京了,出京前你能不能让我抄录一份。”
“颖叔不嫌弃,我抄录一份给你送去就是。”王莽笑道。
“这东西有大用处。我这些年一直校理群书,对数术很有些兴趣,现在终于有时间研思了,这个东西恐怕能派上大用场啊!”
王莽眼睛一亮:“那再好不过!颖叔你先去洗漱用饭,我这就誊录一份!”
“诶,不忙不忙,先用饭。”刘歆拉着王莽笑道。
怀能、开明端着水盆面巾等在一旁候着,见二人放了竹简,遂捧奉上来。
洗漱毕,刘歆向王莽问道:“你是怎么想到此物的?”
“前几日修车时想到的,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嗯。”刘歆郑重地点点头。
“我想着利器能弥补人力不逮之处,所以偶尔做些器具试试,只是皆不足挂齿。”
“已经了不得了。起名字了吗?”
“精度器。(注:即游标卡尺。)”
“不错。”
刘歆走的那日,天很凉。
王莽牵马送行,一直送到长安城外。
“回去吧,已经起风了。”
“让我再送一程吧,下次相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唉,送得越远,越舍不得。”刘歆叹息着遥望远方:“没事,我还要回京述职啊,巨君,不会太久的,回去吧。”
“再送一会儿吧。”
“也好。”
又送了一段路,刘歆用轻松朗丽的语气神采说道:“你真的该回去了。回去好好陪夫人,看样子又要生了呢!好福气啊!是生男还是生女,一定要写信告诉为兄!”
王莽沉默一会儿,从袖筒里掏出一个木制的精度器递给刘歆:“这几日赶做的,不太精细。”
刘歆接过来,端着看了又看,迎风流了泪。
宣室殿里,刘欣正向师丹问事。“今天召您来,主要想让您看看力田这封奏章,他说古以龟贝为货,今以钱易之,故民贫,宜可改币。您怎么看?”
师丹接过来,认真看了很久,道:“改易币制,可使民轻利;减少钱币流通,可减少商人从农民身上牟利之机。重本抑末,可改不疑。”
两人讨论一番,便定了下来,次日早朝,刘欣下交有司商议,反对之声鼎沸,师丹也忽然站出来说:“行钱以来久,难卒变易。”
刘欣心里咯噔一下——大司空,昨日您还信誓旦旦地说可以,怎么今天朝堂之上出尔反尔?您老若早说不可行,朕今日也不会下议有司了,弄得满朝皆说朕想得不周全……
他瞪着师丹,忍住没有发火,宣布不易币制后就散了朝,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阴沉个脸,吓得随侍人员个个噤若寒蝉,满殿都是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