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折西弯地走到了地方,灵山通报后,王莽和兄长跟在母亲身后入殿,行叩拜之礼,齐声道:“愿太后千秋万岁,长生无极。”
“起,起。”太后王政君含笑扶起王渠氏,为不使王渠氏自觉卑下而窘迫,她特地换了素色深衣,减去几件首饰,平易温婉,握着王渠氏的手,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承蒙太后记挂顾念。”王渠氏说着却是潸然泪下,王政君亦感慨落泪,拉着她的手唏嘘一番,又问及兄弟二人,忍泪笑道:“永儿这形容姿态可真似曼弟,莽儿虽小,眉宇之间却有股子英气,来来,让姑姑好好看看。”说罢,揽着兄弟俩又不禁喜笑颜开起来:“今日总算见到你们了,你们伯父可常在我这里夸你们呢。”
王渠氏早已拭干眼泪,笑道:“这些年我们母子,全赖夫家诸兄弟姊妹照应,才得以生活无忧,恩深义重,甚是感激。”
“这都是他们应该做的。”王政君笑道,复叹息一声:“无奈我久居深宫,多有不便,未得关照你们一丝一毫。”
王渠氏忙道:“太后怎如此说,若非太后之福德,吾家怎得身居陋巷而小康,永儿莽儿又怎得师从名儒,幼学勤勉。”
两人和乐地往来几句,王政君思量着时候不早,他们尚未用午膳,便着人先领他们去用膳,并对兄弟俩嘱咐道:“晚上还有家宴,你们可要留点肚子哦。”
王莽听言,心中却是一阵酸楚——巷中平民一日不过一或两餐,家贫者甚至饔飧不继,而在这宫里,竟然要如此嘱咐——可他不能表露出来,只得默不作声地去用午膳。
用膳后,王政君又召他们母子入殿叙谈:“我决定把你们接进宫,皇儿也很是同意,本说先遣灵山知会你们一声,待你们收拾两日再去迎接,可我心急,多等不得这两日,索性直接让接进了宫,想来未免太唐突了些。”
“不唐突,不唐突,太后恩重,样样替我等考虑周全。”
“应该的,今后啊,你们就住我这东宫,一家人也不必拘礼。需要什么我着人去添置就行。”王政君笑道:“我私心想,把你们接进宫你也能多陪我聊聊天,可是真怕耽搁了侄儿们的学业,听说他们一直师从陈参先生,不知都学了什么书?”说罢,她便转头向兄弟俩提问学业。
兄弟俩皆一一作答。
“好,好啊!”王政君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弟妹你真有福气啊!这陈参先生果真名不虚传!你放心,待你们休息几日,我亲自为侄儿物色好师长。嘿嘿,真是王家的好苗子呀!”
“谢太后隆恩。”两兄弟行礼谢恩。
“起。”她笑着把两兄弟的手放在掌心摩挲。
“我还不都是托了王家的福,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把孩子们好好抚养长大,也算是能给曼郎些交代了。”
提到王曼,王政君又神情哀戚起来:“唉,我入宫时,兄弟姊妹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曼弟了,他生性聪颖却自幼多病……真是没想到……我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如今诸兄弟皆沐浴皇恩,加爵封侯,独独……”
“太后姊弟情深,曼郎生前也常说到您……怪我,不该提起伤心事。”说罢,便把话题转到今日五侯同封如何风光之上:“夫家贤能之才辈出,如今更是金相玉质济济一堂,皇恩殊隆,宠盛古今,青云之途不可限量,曼郎若泉下有知,必定亦觉皇恩加被,家族光耀,万分荣幸。”
王政君点头笑道:“我以微鄙德行得先帝之青眼,常思皇恩难报,惟愿诸兄弟甥侄尽心尽力,辅政安国,百年之后我亦可坦然无愧相见于先帝。”
“太后乃空中明月,夫家诸兄弟皆是架殿之梁,上下齐心,何有不恢宏汉家功业,名垂罔极之理?”
“只可惜曼弟学而不厌,聪颖过人,却未能左辅右弼,一酬壮志……嗨,不提了,好在侄儿皆好德勤学,日后定能为国效忠。”
二人聊得兴浓,王莽却暗自不解:汉祖遗制“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虽然诸位先皇各有封侯名目,但一日之内、一族之中,竟封五侯,古今无二,何况既无军功,其子又多为纨绔之类,如此殊宠,未必社稷之妙啊……
聊了片刻,王政君又过问了几句兄弟俩的学习,满意地眯着眼笑:“好,真好!哎呀,这时候也不早了,瞧我一说起话连时间都忘了。”她向王渠氏笑道“晚上还有家宴,你们也得去准备准备了,反正今后我们自是可以日日相见了。对了,你带的婢女叫阿菀对吧。”
“对。”
“真好,一看就是机灵可人的丫头,先让女官教她几日宫里的礼仪规矩,还放你身边当贴身婢女,另外给你配了些小宫女,都在你们住的地方候着了。”交代完,王政君便让灵山带他们去了住处。
熟悉罢所住偏殿,宫女们便为他们更衣,王永所穿的是镶着祥云银边的墨灰绨面袍服,王莽的为蓝灰色,花样则一致,母亲更衣时间略长,黛紫水红,层层叠叠,广袖金边,刻丝撒花,掌事宫女频声赞叹,母亲虽笑的赧然,却是掩饰不住的欢欣,王莽随着兄长一同称赞了两句,然而心里觉得太过铺张奢侈,不禁有些烦闷。
穿戴整齐后,别无他事,便向宴席走去,将至席中,王莽忽觉腹痛,灵山见他神色不畅,问其原因,遂带他如厕,王渠氏对这样的突发事件微微有些神色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带着王永跟从宫女先入席去。
待如厕出来后,王莽独自跟着灵山走,偌大的繁华皇宫,雀檐翘角在地上投出暗而斜长的阴影,宫女的脂粉气、植物的生发气、雕梁画柱的淡淡漆气、往来宫人的微弱汗气混杂在一起,在微温的空气中张牙舞爪地扩张,又是循环往复的春天的气味……王莽忽地怔在原地,没缘由地烦躁起来。
“足下是?”
一个清越而饶有兴致的声音截断了他的烦躁,说话这位少年,身着官服,眉目疏朗,丰采高雅。
“在下王莽,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斜阳蹁走花丛,尚留一抹金光灿灿的足迹。
“卑职刘歆,足下正是圣上的表亲吧!”
“正是。”
“时候不早了,快入席吧。”刘歆粲然一笑。
王莽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从容潇洒,微风生于广袖,既有饱读诗书的儒者之雅,贵族优养的尊者之仪,又有意气风发的少者之华。
“请问寺人,方才这位,是光禄大夫刘子政之子吗?”王莽随灵山走时问道。
“正是。”
“宗室名门,玉人在世。”王莽感慨,他时常会回想起这一幕,并默默地感激着刘歆,感激他把自己从突如其来的烦躁之中拉了出来。
不久之后,身居东宫的王莽辗转听说,皇上本欲召刘歆为中常侍,正是伯父阳平候王凤执意不许,才屈任黄门郎一职,不禁心寒,常觉有愧,不知当如何对面,幸而此后两年未再相见。
入席后,见诸伯父、叔父、姑母皆在席中,谈笑风生,不几时,黄门传诵:“太后驾到!”便见到王政君缓缓步入殿中,身着玄色华裳,朱金丝线混绣凤羽瑞兽、团花黼黻,戴着九凤攒珠髻、珠玉步摇,尊贵非常,一入座,便与众人燕燕谈笑起来。王渠氏望着太后,心中感慨:太后虽没有一眼看去就着人留意的姝丽容貌,其身上流露的大气端庄却断非寻常女子可以企及,果真是贵不可言之人!
一会儿,黄门又传诵到:“皇上驾到。”众等复起恭迎。
天子气宇,威仪堂堂,待其入座,王莽方敢抬头瞻望。
“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起,今日家宴,宴饮尽兴,不必拘礼。”皇帝刘骜笑道,言罢举杯。
王凤端起酒杯,笑道:“臣等,恭祝陛下大化神明,鸿恩溥洽。”
一时间觥筹逸逸,席间龠舞笙鼓,气氛和乐,王政君不时让刘骜注意王永王莽二人:“皇儿,你看他们两个,举止文雅,神情恭谨,今日我见过了,经论典籍样样皆通,小小年纪谈吐不凡,假以时日必可堪重用。”
刘骜自然会意:“母后所言极是,封侯自是必然,可惜二弟年纪尚幼,诸舅又新加爵封侯,无由再封恐朝中会有微词,不可操之过急。”
“年纪尚小倒是,可这与本宫诸兄弟加爵封侯又有何关系?”
刘骜自觉多言一句,便使了惯用于撒娇抵赖时的调子,把“后”的尾音拖得长长的:“母后——这朝堂上的事很复杂,有很多利害关系要照顾权衡的,您放心,弟弟们的事有儿皇在,怎么也不会亏了他们的。”
“也是也是,皇儿啊,一国之政,千机万绪,一定要勤勤恳恳,但也不要过于劳累……”
“母后,这话您已经叮嘱儿皇数次了,今日是家宴,不谈国事了,来,儿皇敬母后一爵,恭祝母后,福泽永世,早得贵孙。”
“你这孩子。”王政君扑哧一笑,一爵饮罢,问道:“许皇后那边怎样了?”
“安心养胎,一切都好。”
“好,那就好。”
这一日跌宕起伏,终于入夜,王莽躺在细滑柔软的床上,疲惫入睡……
他看到殿外身着铠甲的侍卫巡防夜禁,天上两派似剑拔弩张,他穿过层层禁卫,回到他与庄尤搭话的那个下午,“道者,令民与上意同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他们一直走着,天越来越亮,太阳越升越高,像正午一样。
不是庄尤,而是他自己在舞剑……有人在追杀他,他让兄长快跑。
他忽然发现自己是裸着身子的,但这没有什么,这很正常,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穿梭而过,没事,他们没有在看自己,他们可能在看自己,他有些羞愧,但他混在人群中,能躲过追杀他的人,他想。整条路上都是人,这是皇宫中的路,曲曲折折,天子端坐在屋檐上,脚下立满朝臣,他们没有在看自己,他们在看送亲的长队,陈汤站在马车上,说自己是被冤枉的。王莽愤怒地喊着,追着马车,让它停下来,所有人都在笑,他明白他们和追杀他的人是一伙的,他逃回家中,母亲开了门,但她不是母亲,是要杀他的人伪装成的母亲,他跑出家门,真正的母亲在哪里?兄长又到了哪里?他手里拿着一把剑预备反击,可他还不知道追杀他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一急便飞了起来,飞进一片森林里,钻进一个石洞,石洞既长又窄,忽然就忧心跑不出来,他想快跑啊,却越跑越慢,终于跑到跟前,竟是一座悬崖,盛开着,红到淋漓尽致的花。
“啊。”他如叹气般轻轻叫了一声,便惊了醒。
一早起来,吃过饭,向太后处问了安,便有黄门过来传话说皇上要召见王永王莽,王政君高兴地拍拍他俩的后背,让他们赶快过去,他们到时,刘骜正在临水小亭中气定神闲地与一位衣着富丽、面如冠玉的少年聊天,这位少年昨日家宴也随刘骜到场,但并非王氏族人,听人说,这位少年名叫张放,乃敬武公主之子。刘骜见两兄弟过来,向他们点点头,免礼平身后,便问起了学业:“永弟,你谈谈《诗三百》为何以《关雎》开篇?”
“禀陛下,愚弟以为,子谓此篇‘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乃中庸之范,且以贤配德,正夫妇之伦,为安家立国之本,更有君子求贤之意,乃忠孝之篇,仁厚之作,故列为开篇。”
“嗯,善。莽弟,你再说说,《诗三百》为何以风为始?”
“禀陛下,愚以为,民为国之基本,民者以歌谣唱其饥劳爱憎,故‘古者天子命史采歌谣,以观民风’,观民风可知为政之得失,是以圣人以风为始。又民者众,士人少,而天子独一,故从多至少,由基至顶,既教以治国之道,又显天子之至尊。”
“嗯,好。”
如此,刘骜主要问了他们《诗三百》,又随便提了几句《大学》《中庸》和礼仪方面的问题,末了点点头,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便起驾回宫,可刚走几步,又忽然转身回来,伸出右手轻捧王莽的脸,用拇指捋他的眉毛:“小小年纪,老皱着眉做什么?”捋完不满意,又轻轻划了下另一只眉毛:“别老皱个眉,啊。”尾调短短的,轻快上扬,说完展颜一笑,背过手,带着那玉面少年走了。
王莽怔在原地,那是天子啊!穆穆之容,尊严若神。
回宫路上,玉面少年称赞道:“小小年纪,才学的确可佳。”
刘骜略有所思地点点头:“只是略刻板了些。”顿了顿又笑道:“比放弟你还是差点。”
玉面少年爽朗一笑。
此后未几天,王政君便给兄弟俩找了师傅,二人勤勉学习,不在话下,宫中有许多难得的藏书可供阅览,也算是补偿了缺乏可以一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同学之遗憾。期间刘骜也偶尔召见兄弟俩,问其学业,却从未显露宠爱之意。
在宫中过了两年多,一向安稳,除皇女出生未满一岁便夭折此大喜大悲之事外,别无他事可叙。待王永十七岁,王政君张罗着,给他订了亲,王凤又在长安城内不错的地段为他们置办了宅院,添了许多奴婢仆役,王永成亲后,王渠氏一家便一同搬了出去,王政君本想留王永在宫中做个黄门郎之类的职务,思及他身体欠佳,又恐宫内职务少假,不能每日回家团聚,便给他安排了个挺清闲的曹职,每日皆可归家,曹中众人自是清楚王永的身份,待他甚优,不比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