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腿好后就喜欢四处走走,不过走的不远,楼下三十米以内,去看看胡同里的那只金毛,墙角搁浅的白鸽,还有角落石缝里探出头的野草,消瘦的绿色枝干笔挺的伫立,倔强迎着寒风。雪在阳光下逐渐消融,最寒冷的季节悄然退场,她决定登上慢慢悠悠来的城郊大巴。车子一路晃啊摇啊,两个小时后不知换了几班车,终于在医院门口停下,来来往往都是人,穿得鼓鼓囊囊的妇女,一两缕白头发形单影只贴着头皮的老头,还有在轮椅上呆若木鸡的男人,她不知道大冬天的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大家摩肩擦踵,黑压压一片,若千打了个喷嚏,突然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正穿过斑马线走向对面,那飘飘然的白像闪电一下击中若千的脑门,她看到他紧紧搂着一个红衣裙的女子,她看着他那熟悉的面庞,熟悉的眼睛,熟悉的唇,熟悉的笑容,他们走过来,那张脸,这些日子她太熟悉了,突然若千“啊”的一声大叫起来,大楼上一块20平方的玻璃骤然坠下,眨眼间四分五裂,底下被压住的那两个人早就看不清了,那艳的,肉的,红彤彤的,湿漉漉的一股脑儿蹂躏交合在一起。若千腿一哆嗦,一瞬间往后倒,眼看就要晕过去,她突然抓紧床单,猛地坐起来,惊醒后她的面颊石灰墙似的,还挂着汗珠子,滚到脖子间打湿了发丝,红色的棉睡衣背后潮了一大片,那红的,肉的,红彤彤的,湿漉漉的一股脑儿黏糊糊在一起,若千坐在黑暗中愣愣的出神。
“请问您已婚吗?”
许久那边未有回信,像一颗不起眼的石子粒扔进了汪洋大海,激不起半点浪花,那石子却一路游到了若千心底,硌得她五脏六腑生疼,她就这么等啊等,时钟到了10点,往常这个时候他也应该到了,到家了,到她这里了........
终于,手机响了,他发来一条信息,只一个字。
“嗯”。
若千突然觉得一股苦涩汹涌澎湃而来,脑袋里血液在纤细的管道中挤着跑着推搡着,乱成一片混沌,若千回过神,回复。
“以后不要见了”,然后迅速拉黑。
陈硕到了后发现她已经搬走了,一把旧锁沉甸甸挂在门上,窗台上的绿葱还放在那儿,他端起花盆,步下楼梯。
若千站在镜子前,她把头发剪短,本来到腰部的长发,现在变成齐肩短发,陈朔不是没给她打过电话,变着法的换手机联系她,最后她索性换了个手机号。她看着自己亚麻色的头发,大大的渔夫帽将她的脸遮去了大半,然后换上从来没碰过的红色大衣,这是她新买的,不是什么好料子,估计过段时间就会起球,现在看倒是还好。
等到她坐在大厅里等待的时候,突然觉得这红色是不是太耀眼了?就立马后悔了。一旁两个老人彼此小声聊着什么,她来的时候已经很晚,现在差不多门诊部的医生要下班了,她下意识把帽檐压低,周围空荡荡没人,她如坐针毡,终于他出来了,穿着白大褂走出来,那身影她永远不会忘记,她却猛地站起来,然后步履匆匆,下楼而去,一路逃出了医院。
若千落荒而逃,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这副打扮,那一夜她一直都没睡着,当她拿到offer的时候还是有些惊讶的,在医院做文案编辑,负责网站维护,账号管理一类,偶尔也要去做点小采访什么的........她常常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一些八卦,当听到陈硕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微微一愣,在一旁继续淡然敲打着键盘,但心早就飞远了。她不想牵涉到他的生活,一点也不想,当上面安排她对陈硕进行采访的时候,她还是答应了,主要是在线做个简单的专访就行,用于发布在医院官网上,不是什么深度访谈,大致捋一捋学术经历就好。
“我本科在北京协和医学院,后来去了东京大学医学部的脑科,回国后就一直在医院工作…….”若千将他的履历一路顺下来,顺便提了些问题。
“请问精神类疾病大多是脑子出了问题吗?”
“这个很难一言两句的解释,多方面因素,有一部分还是遗传原因,绝对不是简单的脑内神经出了问题。为什么这么问,需要帮助吗?”
他似乎敏锐的觉察到了什么,若千慌忙敲下几个字发了过去,“没有,我只是下意识想问问。”
“如果真的有精神类疾病,应当早日就诊治疗,而且精神心理科和我们脑科不是同一个科室。”
若千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些有的没的,实际上他们之间早就没有任何联系了。办公室里的小姑娘都在讨论这个医生怎么样那个医生如何。
“陈硕这小伙子也是逗,三十好几了一直不愿意结婚,之前他妈还委托我给他安排对象呢,不过他好像计划要出国,这还怎么介绍啊。”编辑部的张主任端着杯普洱悠悠说着,在编辑部上班是份闲差,看她五十岁的人了,体态圆润,皮肤白嫩,一副没受过苦的样子。
若千听后,看着陈硕的邮件躺在那儿,没来由的打出一串。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在变相的说我是神经病?而且对于精神心理科和脑科不是同一个科室我会弄错?只是下意识问一句而已,请不要过度解读,谢谢!”
不一会儿,那边来了消息。
“我无意冒犯,只是条件反射想提醒一下,如果你觉得被冒犯了,我感到很抱歉。”
若千没有再回复,便去忙别的事情,等快下班的时候,她发现邮箱里又多了一封邮件,一看,是陈硕的。
“精神类疾病包含很多,比如双向情感障碍,精神分裂,抑郁症等等,举例来说抑郁症患者的大脑情况的确有自身的特点,目前发现抑郁症患者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功能改变主要表现为:1脑脊液中促肾上腺皮质素释放激素水平升高。2促肾上腺皮质激素分泌增强。3质醇水平增高,昼夜分泌节律改变。4地塞米松抑制实验脱抑制。而且随着抑郁症的加重和缓解,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功能也发生相应的变化。
由于脑海马内含有大量糖皮质激素的受体,皮质醇的增高可通过损伤海马、蓝斑等处使抑郁症患者产生认知功能障碍、情绪低落、失眠等症状,而已有研究发现抑郁症患者的双侧脑海马体积缩小,垂体和肾上腺体积增大,由于它的破坏,可使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对多种应急源的敏感性增加,从而导致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功能亢进,较高水平的皮质醇也可以选择性的损伤海马,使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的功能更加亢进;同时海马也可抑制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的活性,并参与该轴应急反应的抑制调节。所以目前认为,脑海马的破坏和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的功能亢进互为因果关系。”
若千看的很仔细,回了“谢谢”二字,便平静地关了电脑。回到家后,她忍不住又拿出笔记本回复。
“谢谢你的解释,辛苦了。虽然这些术语,理论研究我不能明白得很透彻,但大概也了解了,白天的回复可能有些唐突,抱歉。对了,关于你的文章后天会登上官网,当然后天之前,应该明天下午左右我会将定稿发给你,有不满意的地方请及时指出。我会做出修改。”
若千有一瞬间觉得晚上的陈硕是一直守在电脑边的,不然为什么回复的如此之快。
“理论性研究看上去确实枯燥无味,明天下午我休息,你发来我看看吧,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要修改的,相信你。”
相信我,他相信我,好吧,他的确应该相信我。
若千不过是出去倒水的功夫,自己办公室的水饮完了,便去借了隔壁办公室的,回来的时候发现办公室多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吓了一跳,往旁边一躲,不敢进屋,里面正是陈硕的声音。他不是下午休息么?怎么会出现在医院。
陈硕:“既然她不在那就算了,我陪我妈去吃饭了。”
张主任:“嗯,好。”
陈硕:“张姨我先走了。”
若千站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甚至他离开时,一墙之隔,他远去的脚步声都是如此熟悉。他来做什么呢?只是恰好路过,只是临时起意想来看她?为什么不事先跟她说一声呢?半小时之前他还在邮件里回复说对文章感到很满意。如果不是她临时去隔壁倒水,他们必然重逢,硕大的医院两三千人,狭小的办公室三四个人,他们绝对会撞见。糟糕,他发现了她那个红色的保温杯吗?他一直说那个水杯保温效果很好,若千心里一紧,冷汗直冒,一低头,水杯不正在自己手中握着吗,若千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她走进办公室,张主任说陈医生来找过她,可是她不在,便走了。若千故作淡然的说可能是因为文章的事情吧,她再改改。
晚上回去的时候,若千给他发了个邮件说自己和他一样也很喜欢民谣,而且自己准备辞职回老家,邮件没有立即回过来。
若千已经辞职两天了,这两天一直在收拾东西,明天就要出发去西安,她看着空荡荡的邮箱,有些失落,合上手机,下火车,西安到了。踏上曾经十三朝古都的土地,她终于见到了兵马俑,活了二十多年终于亲眼见到了一直想看的兵马俑,以前一直想来西安,大概持续了四五年,但要么是不好请假,要么是季节不合适,要么是身体不大好,始终未能成行,现在终于来了,没让自己失望。若千不太渴望美食还有其他地方,细细品完兵马俑,她便去了泰山,泰山才是她此行的目的。
那天天气很好,路上有不少游客,阳光穿透云层,好似佛光一手盖住大地,满目一望无际的绿,那边是鲜艳娇嫩的浅绿,再远是深沉神秘的墨绿,脚下是清脆迷人的豆绿,不远处是混着嫩芽才露尖尖角的黄杨绿,风轻轻地吹,她看着脚下数万丈深渊感觉尤为亲切,目光辽阔,天地玄黄就在身边,若千坐在悬崖边,云朵有意无意散开身形,当它们缓缓飘远的时候,若千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身子往前一倒,向熟透了的果子,瓜熟蒂落,径直坠落…….空荡荡的崖边,云朵继续漂泊,阳光继续笼罩,一望无际满目的绿继续覆盖大地,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人?人在哪里?有人来过吗?
有的,陈棋安跑过去的时候,只看到悬崖边留着一个手机,手机被他捡了起来.......突然手机显示来了一封邮件。
“不好意思,最近太忙了,你辞职了?上次我还特意去办公室找你呢,不过可惜你不在。回老家挺好,一个人在北京确实很辛苦,对了,你老家在哪里?”
陈硕最近一直很忙,这才得闲发了个邮件。不巧的是刚发完,端起水杯,可到了嘴边还没喝上,就被叫去了抢救室,说送过来一个人,陈硕看到的时候,即便经验已经不少,但看到那个人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的惊讶。血,到处都是血,脖子上,胳膊上,腿上,衣服上,整个人像飘零的残叶被放在了手术台上,陈硕看到她的时候,凭直觉感到她肯定不行了,但必须尽力抢救,他轻轻将她残破的脑壳清理好,汗珠没来由的往外冒,当他用白纱擦去那人布满血渍的脸的时候,那张脸让他惊呆了........
若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