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个梦。
我梦到自己是一个神。
梦里,蜀葵花是万花之首,而非牡丹。
我梦到一个地方,四季如春,蔷薇覆丘,芙蓉朝晖。
最紧要的是,我看到了那些荼火蜀葵,高达数丈,便是社日时在城外所见,亦无可同其媲拟。
我从来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地方。
在梦中我见到一个人,着一身浅青长衫,外披素白鹤氅。
他背对着我,我并不十分看清这人的面容,他周遭裹挟着风霜雪雨,在这盎意青青中十分不入。
他是谁?我下意识唤了一声:“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他照旧不理我,还是那般矗立着,遗世独立。
我跑过去,想伸手触他肩头一下,只是才走到他身后,却扑了个空,而前方,竟是个万丈深渊。
我一时没踩稳,顺着悬崖的石头,背对千丈崖底,坠落下去。
而我也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脸,那是我的师傅,褚玄机。
......
泠鸢见我醒来,忙将火炉旁的汤药端过来,道:“你可算是醒了,来,把药喝了罢。”
我正准备接过去,师傅从外间进来,将泠鸢手中的碗拿过去,自然而然地坐在我身侧,让我倚着他,以手背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
“还好,不烫了。”
泠鸢见状,悄无声息地关门退出去。
师傅又问我:“今日可吓到了?”
一面说,一面娴熟地将汤药送到我口边,我略微蹙着眉将头别过去。
师傅侧下头来,问我:“烫么?”
我摇头:“苦。”
“葵儿以前吃药从不怕苦。”
“从前不怕,现在怕了。”
“那师傅替你先喝一些。”
师傅说着将汤碗放至口边,正准备饮下去,我问:“师傅果真是神。”
他手里的动作停下,看着我:“你如何知道的?”
“你是神,那个叫冼溆的臭道士,也是神,对么?”
“是。”
“为何来人间?”
“系不同之因。”
“那师傅缘何之因?”
“寻你。”
“为何寻我?”
师傅索性将药碗放到桌上,将我轻轻抱在怀中,道:“葵儿当真要听?”
“是,”我看着外面先生忙碌的身影,“元笙先生也是神么?”
“《博物志》所载,那位同凡人相爱的神,最后遭天道惩谴,失了一只耳朵,丢了一缕精魄,一头青丝顷刻间化为白发,且日日沉浸在元神残缺之痛中,需饮以凡间的太平猴魁方得缓解一二。这位神,乃天神也,名曰元笙。”
难怪我回回见到先生,他手中都端着一杯茶盏。
师傅的手轻轻抚着我额前的花钿,道:“葵儿,你可知道,这蜀葵,原是花中之首,而你,是万花之神。”
花中之首,万花之神。
我被人叫了十几载的怪物,如今同我说,我是神?这是笑话么?
“师傅,道士说我是......”
“冼溆也是不得已,”师傅的气息轻轻落在我的耳尖,“宿命如此,他不过顺命而为罢了。”
“他也是神么?”
“是。”
我自来从书籍上学到的关于神的典故,记载的都是什么凭空变物、腾云驾雾什么的。
怎的我从未见过师傅腾云驾雾,也从未见过先生凭空变出什么来。
还有我,若我是神,怕也是最窝囊的神了。
“神不是无所不能的么?”
师傅似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问:“你如何得知神是无所不能的?”
师傅这话问得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正思索着如何回答,只听耳边师傅的声音悠然传来:“神是天地间最不幸的存在,并非无所不能。”
“这我知道,”我想起来,神是不能有感情的,“书上说,神不能有情。先生不就是因着触了这条戒律才......”
“正是,”师傅低下头来,将唇印着我的脸颊,“葵儿若是神,可还会喜欢师傅?”
我故作沉思状,其实是在暗暗观察师傅,他果然如我预料的那般,神色间夹着些许的紧张、期待。
“不论葵儿是神,是人,还是妖,都会喜欢师傅的。”
他闻得此言,吻着脸颊的唇,开始往下移,道:“若非现在情势危急,我当真想要你了。”
从师傅口中实难听得一句如此撩拨心弦之语,我登时有些紧张,脸也不自觉红了。
那夜的场景恍惚间浮现在我眼前,让我有些神迷。
猛然间想到师傅方才说,神不能有情。
若师傅同我皆是神,那我们岂非......
“师傅,你是否也遭了天道惩处?”
他刹时停住了亲吻的动作,却并未回答我,只是转身去把药碗端过来:“葵儿先把药喝了。”
我自然看出师傅不愿回答此问,我也不再追寻,只依着师傅,听话地将他递来的一勺一勺汤药饮下。
才刚饮尽,泠鸢突然进来道:“快走,楼兰的胡兵们寻过来了!”
师傅迅速将我抱起来,往后院的马棚去。
那匹骕骦还在悠闲地嚼着马草,同当初犯事被关在马厩里一般。
做马儿真好,只知道将肚子吃饱便可,不用担心明天是头颅落地,还是亡命天涯。
先生似乎并不十分担心,只见他伸展了一番腰背,冲我们道:“速速上马离去。”
我正要上马,却见胡兵中分明押着一个女子,是我的姑姑!
师傅不等我回神,迅速将我抱上马,顺势跃上来,对先生道:“记得来老地方寻我。”
先生挥手,示意我们快快离开。
师傅一勒缰绳,正欲离开,我道:“师傅且等一等,他们抓了我的姑姑。”
因着这一停驻,那些胡兵们也发觉我和师傅了。
此刻大约是我最痛恨额前花钿之时了,我清晰地听到领头的将士喊道:“额前有花钿的女子,就是她!”
先生的药水,怎的这关键时刻便忘了涂上了!
骕骦稍稍抬了抬前蹄,冲着天空长啸一声,载着我和师傅疾驰而去,我听到后面传来姑姑的声音:“公主快跑!”
待我转头望去时,乃见一群挥舞着刀剑的胡兵,将姑姑整个人砍倒在地。
一道常常的刀迹自姑姑的头上横空劈下,将她的脑袋整个劈成两半,一堆红白液体在地上缓缓渗淌下来。
我看到姑姑只剩一半的脑袋上,还挂着一只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马儿跑得太快,不过眨眼功夫,我便看不清了。
只是姑姑那只残余的眼睛,一直在我脑海中,我想起了那个不愿殉葬的女官,脑袋像瓜一样,落在地上,干脆响亮。
强权面前,人命不过一瞬间。
马儿载着我和师傅飞奔过喧闹的集市,朝着城外那片血海一般的蜀葵花奔去。
后面兵马声愈加逼近人,只是始终难以追上这匹来自他们西域的骕骦。
蜀葵花一如社日时那般绚烂,可马儿在这其中却被绊得极难前行。
我耳边冷不防擦过一支弓箭:他们开始张弓搭箭,似乎不准备活捉我们了!
“神君,我们大人有令,不得伤及神君,您只要将蜀葵公主交出来,我们定当将您好生护送回去。”
师傅当作从未听见似的,只对我道:“葵儿不怕,师父在此。”
我靠在师傅的胸膛前,隔着衣衫,我照旧能觉之冰凉触骨之肌。
师傅的身上,除合欢那夜,稍见温热,其余时候便都是这般寒清。
后面的胡兵见我们毫无停下之意,乃命人张弓搭箭。
一支又一支的强箭射过来,当一支射中马儿后腿时,我和师傅齐齐从马背上摔下来。
紧接着,师傅抓起我的手,拼命往前跑。
我已不抱一丝活着逃出去的希望,此刻莫说将我抓回去受火刑,便是比这更残酷百倍之刑,我也甘愿承受,只盼他们不要为难师傅。
我在师傅身后,一面被他拽着往前跑,一面气喘吁吁地喊道:“师傅,我们不逃了,让我同他们回去罢!”
“傻葵儿,胡说什么,我不想再让你有事……”
“嗖”地声音,数支箭直直冲着我而来。
师傅猛然将我拉到他胸前,我眼睁睁看着那些箭穿进师傅的后背!
然后,师傅浅青的袍子内,开始有红色液体慢慢渗出,他抓着我的手,也下意识松开了。
“师傅!”我正想停住脚步,师傅却示意我继续往前跑。
直到眼前出现一湖深泉,彻底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那些胡人们似乎并不愿意就此罢休,便是将我们就地杀了,也要将尸首带回去复命。
“师傅......”
师傅苍白的脸,额间已渗出汗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此刻心内遭一把带着倒刺的弯刀,直直插入,若想拔出,必要忍受无数倒刺刮肉的锥心之痛。
“葵儿别怕,师傅是神,神怎会这般轻易便……便送了性命?”
他根本不是什么神。
先前的那一番关于神的故事,全都是编来哄我的。
他同元笙一样,都好哄骗人。
“神君,你若再不让开,我们当真不客气了!”
师傅依旧不理会后面的聒噪,他看了一眼那潭深不见底的渌泉,问我:“葵儿可善泳?”
我转头看了一眼那泉水,绝望地摇头:“师傅,我不会。”
“师傅教你,”他强忍着剧痛,笑道,“闭气便可。”
趁着我还未回过神,师傅猛然将我推向湖中。
只听得剧烈的落水声,伴随着利箭射出的声音,我看到师傅在我眼前遭乱箭射过,似当初谣传哥哥遭贼寇毒手一般。
原来遭乱箭射死的不是哥哥,是师傅!
我感觉到自己逐渐沉入湖底,周遭的一切缓缓陷入黑暗,从远处传来一个空荡荡的声音:
瑶山花神蜀葵,扶桑天神褚玄机,互生情爱,有违天道,将尔等打入轮回道,生生轮回,世世轮回,无穷无尽,无岸无底。
师傅没骗我,我和他,果真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