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板桥的书画买卖生意兴隆也可以看出,文人的市场已经在悄悄拓展。社会按着自己的步伐前进,到了鲁迅的时代,居然可以凭着卖文过活了,甚至,还可以活得不错。据计算,鲁迅后期卖文收入至少可以达每月500元,而当时1元的购买力约相当于今天人民币30到40元。老舍说在二十年代,一份肉丝炒三个油撕火烧,一碗馄饨带卧两个鸡子,只要一毛二三就可以开付;要是再花两分钱,那就颇可以弄一壶白干儿喝喝了——区区一毛五便可美美吃上一顿。而三十年代物价再涨,也不过是“十六七年前的一百块是可以当现在二百块用的”。很多学者,陈明远等人,早考证过了(本文有关鲁迅经济情况基本根据陈先生的考证),根据当时的物价,一个四五口之家,11元即可维持一个月的生活。
文人能挣这份钱,是李白他们不能想象的:正如他们不能想象世界上会出现报纸、杂志这种玩意,满大街吆喝着卖;正如他们不能想象,干谒权贵时为吊起阅读胃口而搭在诗稿里那些编造的故事也可以一版版印了换银子。
进入二十世纪后,时代给了所有想经济自立的文人一个机会。
文人中当然包括鲁迅。
板桥卖的是字画,鲁迅卖的是什么呢。
是呐喊声,是冲锋号,是当头棒喝,是金刚怒目,是苦口婆心,是恨铁不成钢,是除恶务尽……
中华大地一片混沌,而先生的窗口始终亮着光,如海上不灭的灯塔。先生静静地坐在灯下,慢慢地吸着手中的烟卷。终于,他提起饱蘸了浓墨的“金不换”,轻轻落笔——天地间顿时风雷大作,各个角落里此起彼伏,响起惨厉的鬼哭神嚎。
无边黑暗里,先生手中的笔放出万道光芒,照亮了前进途中的荆棘刀枪,先生挺起胸,冷冷一笑,迎着锋刃迈步向前走去——“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先生以血肉之躯,为在地狱中苦熬的众生开路。
满目狼藉茫无头绪之时,天幸出了如此警醒雄文,对徘徊在迷途上的中华儿女,真正是雪中送炭,哪用愁销路不畅?
然而,这些受民众欢迎的文章,却是独裁者的眼中钉。鼓动民众争取自由民主的言论,历代都是统治者的大敌。别说像鲁迅这样大声疾呼,即使只是皮里阳秋远站着斜斜说上一两句,只要被大人们察觉里面有刺,那么祸事便到了,逃命去吧,还想卖钱?笑话!
不用再提太多人痛骂过的明清文字狱,也不提那些豁出去指着皇帝鼻子大骂的大臣——除了责任心,很多时候,他们也是在做买卖,用生命买得身后的千古美名;或许,当世也可能兑现:万一皇帝被自己骂醒了呢?明白人应该知道,这是小骂大帮忙啊!有个小典故能说明就连平民也很容易招来这种祸事。东汉时有位士子梁鸿,也就是“举案齐眉”的男主人公,有次经过京都洛阳,做了首诗,《五噫歌》,文辞有些古奥,但其实也很简单,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我登上北芒山,哇塞!俯视着京城,哇塞!宫室是多么的壮观,哇塞!修建它的百姓多么劳苦,哇塞!这种劳作没有尽头,哇塞!”按理不过是说了几句大实话,也没有煽动百姓罢工,可从高高的北芒山传入皇宫后把汉章帝气了个半死,气急败坏地下令把作者抓来砍头。梁鸿只好带着婆娘连夜逃到山东一带去举案齐眉了。
历史上如此一言贾祸的例子比比皆是,也不再多举。我接着想提的却是另一件事。袁世凯称帝前夕,章太炎把老袁颁给他的勋章坠在折扇上大摇大摆来到中南海,破口大骂袁世凯混账王八蛋,一时骂得兴起,顺手还把收发室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可老袁硬是没杀他,后来见实在不堪也只是把他软禁了,好吃好喝伺候着。甚至随便他砸东西骂娘:“毁后再购,骂则听之”——只要不放火烧房子就行。很多人说老袁此举是为了收买人心,其实很大程度上却是时代发展到那时,言论自由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而且写入了宪法,任谁权势滔天,听了几句不顺耳的话便想杀人,也得三思而后行。
进入二十世纪后,时代给了所有人一个亘古未有的权力:人人有言论、著作、刊行自由(《中华民国临时约法》)。
但始终处于风口浪尖的鲁迅比任何人都更真切地明白,这种自由还仅仅写在纸上,还只是虚幻的花朵——事实上那张森严的文网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的头顶。著作被查禁、删节,作者被逮捕、暗杀,书店被砸,学校被封,都是寻常的事。但毕竟做为当局已经再不能像从前一样,随便用个蛊惑人心或是大逆不道的罪名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定罪杀人,很多时候不得不偷偷摸摸地进行杀戮。最直接的,尽管报纸杂志时不时地被检查官删了文字,开了天窗,但这时代,任是谁,也再不能封尽了天下的报纸书刊。
这名义上可以享有言论著作自由的所有人,当然也包括鲁迅。这正是鲁迅作品的销售渠道合法化,能转化成为商品的前提。
所以应该说,是时代为鲁迅的出现准备好了客观条件:可以凭自己的作品在社会上自立,从而可以不依附于统治阶级。
如此,方能从封建纲常伦理思想的禁锢下解放出来,方能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作品——方能有独立的鲁迅。
否则,鲁迅即使不被统治者轻轻捏死,也只能是愤世嫉俗一生,终老乡间。
当然,这些客观条件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至于为什么相同的环境,鲁迅能成为那座最高的山峰,我开头便已经说过,无力进行剖析。我只能凭自己对这座大山的抚摩得出与所有人——包括鲁迅的敌人——一样的结论:这座山的石质,是天底下最硬的。应该正是这硬度,使得鲁迅随随便便一站,便远远高过了无数酥脆的风化石垒起的山坡。
也许,成就这高度的原因还得包括这座大山所拥有的广阔根基。而这稳稳扎根于大地深处的力量源头,应该就是那双巨眼。
那双几千年来第一次真正圆睁了,挣脱重重捆绑,穿透层层血污,用自己的思维去直面这个惨淡人生的巨眼。
那双曾经绝望,曾经彷徨,而最终洞彻天地,燃烧起愤怒火焰的巨眼。
正是这双巨眼,带领着它的主人在极度痛苦中与旧时代绝决,成为一个伟大的叛逆者,一个真正的猛士。
这双巨眼看出了,世代高高供奉的神圣典籍,字里行间,不过是“吃人”二字!
这双巨眼看出了,所谓的历史,不过是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这双巨眼看出了,推了几千年的专制破车,已经不能再扶,只能彻底把它推倒!
这双巨眼看出了,一张张庄严的面具下,打着饱嗝的屠伯还在贪婪地磨着滴血的牙!
这双巨眼看出了,自己心中也和别人一样藏着毒气鬼气奴气,对自己一样不能手软,该剜就剜该剁就剁!
最可贵的是,这双巨眼看出了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其实不在九重天上,更不在枪炮刺刀中,而是在呻吟于蒿莱深处、转侧于屠刀之下的亿万民众手里。这双巨眼看清了自己的使命:去进入到你的、我的、他的、所有人的骨髓深处,血淋淋地刨出那传承万年的奴才根子,一段段扯得稀烂;用自己的一生发出撕天裂地的呐喊,唤醒这不可抗拒,但仍在沉睡中的力量——
去创造那必将猛然爆发于无声之处的惊雷。
伴着剧痛,骨节咯吱作响,拳头慢慢捏紧,膝盖慢慢伸直,嘴唇紧闭,颤抖着,摇晃着,一个自盘古开天以来最高大的巨人终于站了起来,直立在了东方。
问世间,有哪座奇峰,能高过这座吹着冲锋号立在巨人肩头的大山?或者,这座大山原本就是巨人的心脏——
“民族魂”!
高处不胜寒。看着在脚下的泥污中挣扎,想揪着自己缠斗的对手:为不可挽救的腐尸守灵的孝子贤孙、蒙住双眼不敢面对残酷现实的隐士、拔着自己的头发想飞升起来的天真汉子、舞着大旗招兵买马争名夺利的权谋家、满嘴理论却连自己也不知所云的新贵、跟在权贵身后讨要些残羹冷炙的文丐、躲在阴影里窥伺着机会投射石块暗箭的所谓斗士……这座大山感到了寂寞。
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后,鲁迅微笑着说:“上海书店四十余家,一大队新文豪骂了我大半年,而年底一查,拙作销路如常,捏捏脚膀,胖了不少,此刻差堪告慰者也。”
好了,让一代代的高人去研究去分析这座高山吧,反正,这座傲然地出现在二十世纪的高山,如一柄插在天地之间的巨大尖刀,闪着耀眼的寒芒,令其他所有山头的风景,草地也好、枫林也好、奇松也好、危岩也好,尽皆黯然失色。
看着先生的照片,我也感到了失色。
觉得天地间只剩下了黑白两色,正如手中先生的照片。
我以为,有一些人是只适于用黑白照片留住影像的,比如先生。也见过一些先生上色的照片或是肖像油画,可总觉得反而少了一些神韵。至于少了什么,很长时间内却说不上来,只是觉得黑白照中的先生,更能给我一种冷峻的感觉。
也许,这种感觉就是先生所说的“横眉”。
相反,有时看到同期别人的黑白照片,却大多是灰头土脸,甚至不少人看上去还有些颟顸——尽管谁都知道他们其实是出名的精明。
终于,一个阴霾的冬日,我终于感悟到,世界于先生,本来就只有两种颜色,黑,或是白,其余所有花花绿绿,根本就是多余,只能是添加无谓的繁杂喧嚣。先生一生的使命,正是在纷纭中分辨黑白,用如椽巨笔带领我们向黑暗宣战,扫出一片洁净的纯白,供后人在上面重新勾勒美好的五彩天堂。
在黑色中战斗,与黑色共同走向毁灭,是先生真正的愿望,正如他不止一次地说,希望自己“速朽”。
然而,先生已经不朽。照片里的黑白两色,早已经熊熊燃烧,烧遍我们这个绚丽的缤纷世界。
我握着照片,慢慢觉得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