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卫被双规的时间是在达文彬离开北京后的第二天上午。那一天,张红卫刚上班没多久,办公室的门就被朱宏宇敲开了。朱宏宇后面,跟进来一老一小两个他不认识的男人。老的大概四十多岁,肉眼泡,厚身板,好像没睡醒似的。小的不到三十岁的样子,是个小胖子。
“张总,您好,我们是部纪委的,关于孟凡群的事情,要请您协助我们调查。”老的一进来就点头哈腰地说。
“好,好。”张红卫忙从桌子后面转出来,热情地与二位同志握手,“请坐,请坐。不过关于孟凡群的情况,你们最好还是问我们的徐总,她是孟凡群的直接领导,了解得也比我多。”说着,张红卫就把他们往会议区的方向让。
不料两个人并没有跟过去,而是很客气地说:“张总,是这样,我们想请您到部纪委去谈,耽误不了您多长时间的。”
张红卫踌躇了片刻,抱起双臂,有些不情愿地说:“我今天上午很忙,下午还有个会,能不能……”
“张总,很快就能让您回来,只是两个小问题要与您核实清楚”小胖子乐呵呵地说,“请您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大家都不容易呀。”
既然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张红卫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转身回到座位上拎起自己的皮包,对朱宏宇说:“小朱呀,麻烦你通知司机,咱们一起去一趟部里。”
“不用,不用,张总,我们楼下有车,也不用麻烦朱秘书,很快的,我们保证把您送回来。”老的言语里用词虽是客气,可腔调里却是透着不容商量。
“好吧,”张红卫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去部里对他来说还不是家常便饭,熟门熟路。自己目前代行总经理职责,一会儿要是有空,正好可以拜望一下林部长。张红卫在门口回过身,从皮包里掏出两盒药,交给朱宏宇:“小朱,一会儿你给我老婆打个电话,让她有时间过来,把我给她买的药拿回去。”张红卫后来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向朱宏宇交代这句话。这保健药也不是今天非得要吃,晚上下班,带回家去就是了嘛。难道自己有第六感不成?
“哎!”朱宏宇好像略微迟疑了一下,答应着,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两个小盒子。
朱宏宇目不转睛,看着张红卫高大的背影,被纪委两个人一边一个夹着,消失在电梯间,又望了望手里的小药盒,竟有些呆傻了。他不由自主,猛地抬手把脖子上系得端端正正的暗紫色领带,狠狠一把揪下来,胡乱扭成一团。
这时,楼梯间里蹿进来一个长条黑影,冷不丁瞥见一动不动白脖子的朱宏宇,一下就停在他眼面。那人仔细打量了他两眼,伸出两根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逗弄的声音道:“这是几?”
朱宏宇受到惊吓,猛然缓过神来,丧心病狂的样子,低声咆哮道:“杨明峰,你妈的成天就傻乐吧!”
下午上班,徐爱华接到党群部电话通知,通知她一刻钟之后前往会议室开党委会!咦,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儿组织原则!现在汪书记还在医院,副书记达文彬出国学习,这开哪门子党委会?也许是传达什么紧急通知吧?
徐爱华从抽屉里拿出会议记录本,又顺手掏出小镜子,认真照着扒拉了几下前额上蓬松的刘海,才不慌不忙地出门上楼去了。
会议室里,党委成员已经来了大半,大家都在利用会前短短的几分钟时间,相互间逗贫扯淡。兼任党委秘书的党群部“激情”副主任,一看见雍容华贵的徐爱华袅袅婷婷地走进门,立刻几步蹿上去,拉着徐爱华的手,娇嗲的声音说:“哎呀徐总,您怎么老是保养得那么好呢,快给我说说,到底用多少指数的防晒霜呀?你看,我这些天老是在外面跑,还开着车呢,这还晒得……”说着,伸手就扒开短袖衬衫的肩袖,让徐总鉴赏。
徐爱华咯咯笑着,抬手就在她肉乎乎的膀子上脆声拍了一巴掌:“嘿呀,你们是年轻人,再晒,皮肤也比我好得多,这颜色多健康呀。”
这时,会议室的双扇门“咣当”一声完全洞开,门外走进来两个人,一下就把这和谐友好的场面震得鸦雀无声。屋子里十几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几乎全都愣住了!
这两个人,一个干瘦黢黑,另一个比他还瘦,但却是脸色煞白!这种白非比一般,是那种近乎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的惨白。徐爱华捂住因为吃惊而张大的嘴,倒抽了一口凉气,心说真是活见鬼了!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孟凡群的老丈人人事处张处长和癌细胞已大面积全身转移的党委汪书记!
半年不见,那时还萱胖红润的汪书记已经瘦得脱了相,透明的皮肤包着骨头,头发也全白了,似乎根根透亮。因为瘦,眼珠子显得更大,更显著地努凸出来,里面闪着异样的光芒。再加上空空荡荡套在身上一件半旧的白衬衫,活脱一个吊死鬼出巡。
还令徐爱华颇感意外的是,张处长不是党委委员呀,他来干什么?
张处长虚搀着汪书记在会议室正中央的大沙发上就座。汪书记瞪着寒光闪烁的大眼珠子看着满屋子鸦雀无声的人们,咧了咧嘴,对轻步走过来的戈一兵,有气无力地说:“一兵同志呀,时间到了吗?我看咱们这就开始吧。”
戈一兵点了点头,率先走到一只沙发前面坐下,对大家说:“快请坐吧……”等委员们都坐好了,戈一兵又站了起来,挺胸抬头,声音洪亮地说:“首先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的汪书记重返工作岗位,为远宏集团的重组发展掌舵领航——”说着,率先拍着大手鼓起掌来。
噼噼啪啪,一阵简短的掌声过后,汪书记向大家缓缓压了压手,清了两声嗓子,原先苍老浑厚的声音似乎被抽掉了支撑,听起来声若游丝:“今天啊,我们召开党委扩大会议,还请了重要机关的领导列席。大家也许会问,为什么如此兴师动众,又为何如此突然呢?我要说的是,因为远宏集团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了!”尽管汪书记攒足力气宣泄出的最后一声呐喊,比手机的铃声大不了多少,可是这么直白的开场,已是足够震撼的了!
轰——会议室里一下就开了锅!有意挑在角落里坐着的徐爱华,看见书记身边的张处长,竟然激动得半抬起屁股,不自觉地拍了几下巴掌。可大概是听见响应声寥寥,只好主动作罢。哼,什么党委扩大会,不就是扩大进来一个最不该扩大进来的吗?此时的会场,有人面色难堪,有人冷眼旁观,还有的把头扭向了窗外……
“同志们,岌岌可危这个词是不能随便用的。我们一贯讲究的是实事求是嘛,我这个党委书记,说话当然更要有根据。身为远宏集团的党委书记,别人管不了,党员违纪我还是能管的!大家可能还不知道,某人身为远宏的主要领导干部,竟然滥用党和人民赋予的权利,收受贿赂,生活腐化堕落,利用职权玩弄女性,今天上午,已经被执行双规啦!”
轰——场内又是更大一片哗然!这次声音之大,群情之炽烈,把汪书记毫无血色的脸似乎都“烤”红了!徐爱华听了也是大吃一惊,亟亟地扭脸在场内转圈搜寻。啊,大家几乎当即就都清楚了,会场里少了张红卫!
汪书记刚才为了制造远宏被天打雷劈的效果,似乎已经耗费了平生一多半的精力,接下去的讲话,就变成了从喉咙里挤出的咝咝呻吟,使人听起来好像觉得会场里有一只蚊子在嗡嗡叫。他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鬓角上的细汗,喘了几口气继续说:“同志们,教训深刻呀。对那位同志严重违纪问题的查处,充分表明了我们反腐败的坚强决心和鲜明态度。不论是谁,不论其职务多高,只要触犯党纪国法,都要受到严肃追究和严厉惩处。”
这后面几句话,要按汪书记以前的状态,那说起来一定是铿锵有力,慷慨激昂,浑身颤动!可现在,怎么听起来倒像是他自己做贼心虚似的,越说声音越小,虽然也是浑身颤动,但好像有点过头了,频率太高,就成了哆嗦了。
“下面……下面……”看见汪书记“下面”了好几句,还是不免要“太监”,戈一兵急忙从位置上站起来,跑到他身边,毛腰关切地询问道:“书记,您要不要暂时歇一下,由其他同志代您宣读组织决定?”
“嗯——”汪书记望着戈一兵想了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折叠着的一张纸,很不情愿的样子缓缓交到戈一兵手里,哼哼着说,“那就委托戈总了。”汪书记说着将脸扭向大家,报歉地笑了笑,如卸重负般忽然提高了声音,“老了,实在是力不从心了,还有这里……”他竖起手掌,在胸前比画了一个开膛的姿势,“还开了一刀,肠子肚子全坏了。”
戈一兵快步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展开纸,好像事先很熟悉上面的内容,读起来声音流畅,洪亮而抑扬:“一、张红卫同志暂时停止一切职务,接受组织审查;二、在此期间,由戈一兵同志代行远宏集团公司全面管理职责;三、远宏集团的调整工作暂停,所有涉及对外经济合作的相关业务暂停,等待上级审核批准;四、要求集团各下属单位职工和领导干部,尽职尽责,坚守现有工作岗位,迅速恢复科研生产……”
戈一兵宣读完了,偌大一个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似乎都在观望,都在等待着什么。就连一向激情四射的党委秘书,都抱着胳膊望着天花板发呆,眼前的剧变似乎已经超出了她的智力涉及范围,到底该把“激情”奉献给哪一边才是工作的需要呢?其实对她来说,根本用不着这么白白损耗本来就不太多的脑细胞。她只要闷着头,谁是领导就紧跟在谁的屁股后面跑得了,谁也犯不着跟她搞什么秋后算账。对了,我们的政策是,决不搞秋后算账!
“哎,哎……”过了好一会儿,张处长忽然嗓子眼发痒,打破了短暂的宁静。他干咳嗽了几声,目光闪烁,挤眉弄眼瞅着汪书记,似乎是有话要说,可还难以启齿的样子。
“啊,这里还有两份文件……”汪书记恢复得不错,向张处长伸出的那只手已经不哆嗦了。张处长见状,忙从公文包里掏出两张纸,腾的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郑重其事递到汪书记青筋暴突的手上。
汪书记低头看了看那两张纸,再次找回了点感觉。他脸上绽放出满足的微笑:“同志们呀,下面我宣读一份审查结论,”虽然还是气力微弱,但他平静之后的声音里少了咝咝的混浊,听起来清晰多了,“经过组织审查,没有证据表明,孟凡群同志与远宏集团经济信息泄露有直接关系,从即日起结束审查,恢复工作,恢复名义。”
“扑哧!”冷不丁会场里有个声音憋不住笑了一声。大家扭脸一看都颇感意外,原来发出响动的,竟然是坐在角落里久经考验的徐爱华!徐爱华见大家都瞅着自己,一下羞红了脸,抿了抿嘴唇,瞅着汪书记不好意思地说:“书记,我刚刚听错了,好像觉得您把给我们小孟‘恢复名誉’,给说成‘恢复名义’了,觉得有趣,忍不住笑自己一下。”
“没关系,以组织的名义给小孟恢复名誉,也是讲得通的嘛。”书记训教的口气说着,隐隐难耐的脸上,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因徐爱华“失误”搅场而感到不快。他换上第二张纸,上下移动老花镜眯眼瞅了几行,不抬头干巴巴地说:“下面还有一份提议。鉴于工作需要和孟凡群同志一贯的良好表现,提议他任职经济计划处副处长,请各位同志审议通过。”
会议室里又是一片静寂。过了好几分钟,“咳,咳——”又是几声试探性的声音干涩地响起来,原来还是张处长。张处长向书记赔着笑脸说:“书记,我不是党委成员,只是列席,但是鉴于孟凡群同志与我有些关系,能不能允许我发表点意见。”
“张处长,举贤不避亲嘛,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戈一兵忍不住了,大声对张处长说。似乎对他的谨慎表示不满。
“好,既然戈总发话了,那我就说两句。”张处长正儿八经的样子,看了看大家,严肃地说道,“孟凡群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年轻同志,干活和能力都没问题,就是有时候行事粗糙,考虑问题不够全面,不够系统。还有个显著弱点就是太认真,工作上缺少必要的灵活性,这样就容易得罪人!所以,从我多年从事人事工作的角度看,为他今后成长考虑起见,能否还是再看一看。”
“唉,张处长,你这就不对了嘛。老丈人疼女婿,也不能这样啊。”戈一兵听了,似乎是很不以为然,责备批评的口气对张处长说,“老张啊,你我都在领导岗位上多年了,你说,做领导哪有不得罪人的?要我说,小孟不怕得罪人,恰恰是他的可贵之处嘛。徐总,小孟是你的兵,你了解他,你倒是说说看?”戈一兵扭转身,向坐在自己斜后方的徐爱华笑道。
“我再了解,还能有一家人张处长了解?再说了,戈总您也是领导,就算是手下的兵,也不一定全能了解清楚呀。我要是真了解小孟,也不能让他受那份冤枉不是?”徐爱华似笑非笑地说,清脆的嗓音里还带了几分天真,听起来似乎既是无心,又像是话中有话,“刚才张处长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我还能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