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一曲忧伤的琴弦在这所俄式小镇流过,转眼间横道河子镇的临冬已至。
陈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张烧红的脸,嘴角还有流干的口水,这些绝对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打死都不能。如果现在有条地缝,她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去。
这该死的温柔,赶紧滚远点吧。
冷水熄灭了脸蛋的滚烫,陈曦打了个哈欠,开始做早饭。这本应该是斯旺姑姑的活,可家庭主妇也有脾气,她离家出走了。这几天都是陈曦和美娜轮番做早饭
事情是一个星期前发生的,戴烽和斯旺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好像是关于客厅盆景的位置而大吵一架,斯旺一气之下拖着行李去外面旅游了。自然而然的,做饭的重担就落到她俩身上。
戴烽穿着一件深褐色的毛衣从卧室走出来,朝陈曦摆了摆手,“昨天睡的怎么样?”
“还不错。”
“辛苦了。”
陈曦点点头,对于他这种没话找话的最好反应就是保持沉默,或者一个模糊温和的肢体动作,不至于把此时此景搞得太尴尬。
餐桌上,三人沉默不语,都找不到话题可聊。美娜兴致不高,戴烽是那种时刻摆着张严肃脸的闷葫芦瓢,而陈曦就更没指望了。
“你什么时候把我妈找回来,她跑哪去了?”美娜把碗筷一丢,突然发问。
戴烽楞了楞,夹起一筷子土豆丝,摇头说:“不知道,她从来不和我说。”
“你就不关心她吗?”美娜抱怨着,怒瞪戴烽。
陈曦咬住筷子,偷偷观察这对犟劲的父女,颇有点像自己和陈思宇曾经的场景。
“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疯几天就回来了。”戴烽也憋了一肚子气,咬了一大口馒头,“还要我怎样,跪下来求她?别对此报希望,都是我自己的错,这么多年一忍再忍,她现在动不动就吵架,好像有多大能耐。说真的,在她面前,我都不是个男人!”
美娜急得快要哭出来。戴烽深吐了一口气,把情绪压下来,说:“我有时间会给她打电话的,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美娜离开家时气势汹汹,戴烽主动承担了洗碗的工作。陈曦谢过他后,骑上院子里停的那辆颇受邻居争议的重型摩托车,向学校出发。
“嘿陈曦,昨晚睡的怎么样?”艾小爱像个鬼影从后面冲出,紧搂住陈曦,把她吓了一跳。艾小爱穿着件毛领鸭绒的白色大衣,将她精致白皙的脸蛋衬托的更加美丽。还有她淡黄的头发,像被冰冻的瀑布,如霜般纯洁柔软。
这女子,将来肯定是个磨人的妖精,陈曦心里暗笑。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昨晚睡好吗?”艾小爱一双清柳眉毛横着,眼睛发亮,满脸的好奇心。
“当然,一觉天明。”陈曦喝了一口冷空气,压制脸蛋再度涌上来的红晕和滚烫。
艾小爱狐疑的眼神让她有点毛骨悚然,“怎么了吗,一大早就问这种奇怪的话。你希望我睡不好吗?”
“那倒没有。”艾小爱背着双手,转身蹦跳着后退,以老成的口吻说道:“不过有些人呐,明明现实是一种人,在梦境里就成为另一种人。人们习惯用“动物本能”这个词语做出划分和解释,以此来安慰所做的与道德相违的事。所以,曦儿,你没必要觉得难堪,这是人类的常情。”
陈曦头脑发懵,待反应过来,艾小爱已经在前面走了段距离。
“喂,你这话什么意思,说的我好像有多大罪过。”陈曦面色微红,不甘地辩解。
“没什么,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西泽今天要来学校了。”艾小爱手舞足蹈的跑远,留下陈曦楞楞站在原地,一颗心脏砰砰乱跳。
西泽,那个浑身冒出冰冷自视清高为人刻薄的男子,时刻撕扯着她心脏的一块肉。这几天睡不好吃不好因为他,整个世界到处都是他,完全是被动式的填塞,陈曦有一种被蒙眼装进麻袋的错觉,这也让她很困惑。西泽是个自由学者,一个月只来两周,总共只有两个小时,而这两个小时他说的话不超过两百句,单独对她说的没有,看她的眼神也没有。那样冷漠的冰霜眸子,分明宣告除自己外旁人都是空气的处世,可为什么自己会想他,每时每刻。
整个上午陈曦都在想这个问题,导致的结果是越来越思念他,对于下午久违的见面,她开始迫不及待。
美术班就在一百米远的前面,陈曦一个大跨步急停,鼻孔喘出粗犷的热气,从书包里翻出镜子将自己酷似金毛狮王的头发理干净,然后深吸口气,满怀着期待走进美术班。
忽然,她猛打个激灵,一股寒冷的空气从后背袭来,一名褐色皮夹克的男人撞到她的手臂,从她身旁经过,连声道歉都没有。
陈曦呆呆看着远走的西泽,他甚至连朝着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心中的兴奋登时便消磨大半。陈曦挤出一抹笑容,跟了进去。
不管这世界发生了什么,西泽永远不会改变。他写着工整的板书,标准机械化的讲解,沉寂在个人世界,没有任何出去看看这个世界的欲望。就这样一直下去吧,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角落里有位安静的女孩注视着他,他不会明白他不经意间的无情的举动,会给她带来怎样的伤害。但那不重要。研究表明,如果遇到仅指相遇,以每天能碰到 1000 个以前从未相遇的人计算,当你80岁的时候,你累计会遇到2920万个不同的人。地球上现在70亿人口,因此你遇到他们每一个人的机率约为千分之五。而事实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活到80岁,也并不是每一个人每天都能碰到1000个不同的人。更可悲的,绝大多数人每天都在同样的地方遇到同样的人做着同样的事情。其实人类一生或许都只是待在一两个人,终老的时候对生平相遇大部分人形同陌路。而他和她注定是两条笔直的线,在一百年的时间里无限向前延伸,本来任何一个微小的角度都会形成交点,可如今陈曦知道他们是一对平行线,这也是另外一种命中注定的说法吧。
陈曦下巴贴住桌面,这些天身体的疲惫一瞬间压来,眼皮越来越沉。渐渐的,西泽开始变扁,最终成为一条线。视觉上的畸形让陈曦觉得是对神的亵渎,但睡意发自本能,挣扎只是徒劳。西泽从一条线缩短成一个点,那个点随之消失殆尽。
她睡着了。
模糊的梦里,她听到一个温柔的充斥自责的疑惑,那个声音在跟她道歉。
“对不起,这全是我的错,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梦里。”
陈曦睁开眼,看见教室已经空荡荡,西泽在门口撇了她一眼,转身正要离开。陈曦想这只是幻觉,但她不敢下赌,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她都选择放手一搏。
“不,不要走,不要离开我!”陈曦冲出教室,西泽在走廊里快步走着。他肯定听到了,但没有停下来的意图。陈曦什么都不顾,耳旁冷风呼啸吹过。她把自己的世界抛诸脑后,去追随一个虚幻的,时刻破灭的梦。
“请你等一下,我有事情问你。”陈曦只有小跑起来才能跟在他身旁,而西泽正在加速,他急于甩掉这个麻烦的包袱。
“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我必须问你。你给我下了什么魔咒,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确信我自己不想这样,你得帮帮我,让我不再想你!”
西泽突然转身,双手死死扣住陈曦的肩膀,眼睛里放着黝黑的光,在那里面,似乎有一缕杀意泛滥。“饶了我吧,你快把我折磨疯了。”
陈曦迫切想要解释,西泽呵声制止了她:“听我说陈曦,这一切都是我自私的错,以后你不会再见到我。无论在哪一个世界里,这都是不可饶恕,触碰禁忌的错误。”
陈曦奋力挣扎,她的大脑已经彻底崩溃,“你说什么,你得给我个解释,不能就这么糊弄过去,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如果你想要一个解释,那很抱歉,你得到的将永远是失望,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
陈曦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身体向后退,躲避着西泽冰霜般绝情的脸,她被逼得一步步后退。西泽突然回神,看着眼前受惊的陈曦,她的手腕被自己抓到淤青,半只脚悬在外面,而身后就是距地面三十米的楼层高度。这片是走廊的犄角,几百米的走廊只有这个角落栏杆是空缺的,而他,亲自把她逼上绝路。
“对……对不起。”西泽想要松手,却发现两只手臂绵软无力,身体发颤,像来自血脉里的恐惧。应激之下,他有种将眼前人撕碎的想法。可他不敢,当再看陈曦第一眼起,他就清楚明白眼前的已经不是个人,而是神,受宇宙最伟大文明的恩泽。
陈曦瞳孔不再是黑色,眼角溢出沸腾的黄金蒸汽,夺目逼人。她身体表面莹莹发亮,附着的金色粒子由透明转化为实质,发出无穷的威势。西泽满脸惊恐,基因里的先天记忆被唤醒,他看见了烙印,那个古老深渊中的文明毁灭中的痕迹。
轰!
陈曦两臂张开,蓄积的气势如洪水般爆发,西泽像架纸飞机在飓风中摇摇欲坠,狠狠撞上走廊的立柱,才停下来。
那股气势瞬间消失,陈曦茫然地看着四周,不远处的走廊里几个学生向背离她的方向疯狂逃跑,像看见什么极可怕的东西。陈曦摸着自己的脸,浑然有点麻木。
西泽从凹陷的水泥柱中抽身,走到陈曦身边,对她说:“今天夜里,你会知道答案的。”
陈曦不知所措,西泽把手盖在她头上,严肃地说:“我会把今天的事处理好,但你必须守口如瓶。”
陈曦点头,西泽的话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他转身向着落地的太阳,一步步走向消失。
陈曦抚摸着水泥柱上凹陷的背影,里面手腕粗的钢筋被巨力撞断,在断裂的钢齿毛刺上沾着蓝色的液体,像血。
她浑浑噩噩回到家,告诉美娜不吃晚饭,然后把自己反锁进卧室。
关灯,睡觉。
好黑,好静,好孤独。
她很快又在梦中和他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