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又看见她。
穿着简单的白衣蓝裤,脚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旅行袋。看他走近,便习惯性地将头微侧,淡淡地笑,颊边两个酒窝若隐若现。
他走过去,提起袋子,并不说话,只沉默地往前走。在公汽站牌下回头,看不清她的脸,耳边传来她淡定却忧伤的声音,骆骁,我无法回去。
他忽然觉得生气,将袋子使劲儿掼在地上,回身拉她。她纤瘦的手腕上凸起的腕骨硌痛他的手,他的心却没有变得柔软。不容置喙地斥责她,关青,你不能这么任性。
可是一瞬间,他的手中空空如也。他惊恐地从午夜梦回中醒来,唇角挂着遥遥欲坠的两个字:关青!!
他起身,从二十五楼的落地窗边望下去,这个城市依旧未眠,灯光璀璨。他点燃一枝香烟,在缭缭轻烟中突然觉得有泪轻弹。
为什么没过几年,无论是梦中,还是醒着,自己都记不得关青的脸了呢?是往事太不堪,还是他太无情。关青,她是否,还是那样,宁静执着地站在记忆回头的深处。
(二)
幽深的巷子,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栀子花的清香弥漫过整个夏天,院内的香樟树悄悄地探出繁密的枝叶,遮挡住墙角的一双小儿女。
关青,你的胳膊……怎么样?年少的骆骁清秀的脸上满是焦急关切之色,靠坐在青砖墙壁上的关青却无所谓地笑了。
破了一点点皮而已,还好,二毛以后不敢再笑你“娘娘腔”了。
骆骁明亮的双眸忽然一黯,他知道,过于白净秀气的自己在这条巷子里多么遭到那些跳脱活泼的男孩子的排挤。他不爱玩弹珠,不爱拍纸牌,也更不爱撞马……他只是喜欢安安静静地看看小人书,闻闻花香,听听鸟语,可是他们嘲笑他,说这是只有小女生才做的事情。二毛甚至揪起他的头发要给他扎花辫。他一如既往地准备忍受,只要在回家之前把身上恢复原状就行了。
他没想到瘦弱的关青会冲过来,骠悍地和二毛扭成一团,直到二毛垂头丧气地离去,恶狠狠地对他说,没用,要女生替你出头。
关青的胳膊在流血,但她依然对他笑得很开心,她说二毛以后不敢再欺负你了。
那时他们才七岁,七岁的关青很瘦,下巴尖尖的,眼睛很大,里面总是潮湿润泽,皮肤白得像他们在冬天堆的雪人。关青从此被其他的孩子抛弃,和他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看小人书,闻花香,听鸟语,常常对着他开心地笑,雪白的牙齿在阳光里像贝壳一样发亮,大大的眼睛弯成月牙,眼角有湿痕。骆骁想不明白,她为什么笑起来也流泪呢?
(三)
慢慢地就开始长大。骆骁的成绩一直很好,关青要很努力地才能和他考进一样的初中、高中。他们仍旧一起上学,回家,但已经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无所顾忌。成长逐渐成为他们相处的一道障碍。骆骁已经长成清隽的男生,将来会是俊雅优秀的男子。关青看着他,心里有淡淡的伤,立即又转换成快乐的笑,在周遭奇怪的注视里,把自己不会做的数学题放到他的桌上。
晚上放学后,教室里被夕阳镀上浅浅一层金光。关青看着身边骆骁认真为她讲解题目的神情,眼睛又弯成了月牙,眼角是一道湿湿的痕迹,越来越湿。
就是这样,听懂了没?骆骁转头问她,却被她眼中的泪吓到。
她小时候为他打架流血时都没哭过。他面对她汹涌而来的眼泪手足无措。
关青……你怎么了?
关青拉起他的白衬衣的衣袖擦眼泪,笑着说,我高兴啊,你现在长得又高又帅,大家都喜欢你,我不用担心有人欺负你了。
骆骁又转过头去,目光直直地盯着窗外的梧桐树,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他在关青面前总是有些木讷,有些话,明明想说却又开不了口。于是,始终错过。
关青收拾好书包,大力地拍他的肩,不要发呆了,回家!
巷子里永远那么安静,关青觉得骆骁的步子比以前慢了许多,她不时地需要停下来等他,而以前,他们前后不过半步的距离,骆骁总是喜欢后她半步。
快到她家了。已经入夏,空气中有早开的栀子花和玉兰花的香气。关青抬头,一树绚白,是谁家的玉兰露出头来。她蹦了几下,看上去离得那么近的花朵却总捞不到后。
骆骁一声不响地跟上来,轻轻一跃,就递了一朵到她眼前。
她立刻眉开眼笑,又想到只要他上场打球赛就必会出现的满场欢呼。细看他眉眼,真的是好看啊,不知道从小和这么好看的男生一起长大,将来还有没有男子入得了自己的眼。再看自己,瘦巴巴的总像没吃好。
关青快要进家门的时候,骆骁终于开口,仿佛蕴酿了很久,关青,马上要期末考了,注意身体,不要开夜车,你——骆骁忽然说不下去,背过身去才能继续,下半年想选文科就选吧!我——支持你!
关青愣了,她记得她第一次和他说起自己想读文科时他三天没理人,谁都不理,连班花撒娇地抽走他手里的书他也不开口,只冷冷地看着对方,差点把一向受宠的班花吓哭。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晚上,关青难得地没温书,枕边是那朵白玉兰,幽幽的香气丝丝沁入人心,他知道自己开夜车吗?如果不这样,她要怎样才能跟得上他的脚步呢?
骆骁悄悄地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看到关青的房间准时熄了灯,才坐在书桌前,继续做题,要挑些典型的题目给关青才好,她的理科太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