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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琴桥犹如一张竖琴横卧在江面上。过了桥,就进入城市的中心商圈。

已经是傍晚了,雾霾仍旧弥漫着,从隔岸繁华的卖场和五星级酒店透过来的灯光仿佛包裹在一层厚厚的织物里。

桥的栏杆被设计成五线谱的样子,上面错落地跳动着音符。林曜晖抚弄着栏杆,慢慢地走到桥的中心。他向四面望,寻找着监控探头——他看到了。他知道自己走到了对的位置上。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

飞行了几千公里,悲伤凝结成雾气从嘴里呵出来。他想像着浦桦就是从这个位置跳下去,落入桥下面混浊的江水,被黑暗和冰冷吞噬掉……

他想到他的时候,脑海里就被那张白皙、斯文的,戴着老派眼镜,单纯地微笑着的脸给占满了。即使现在自己就站在这个地方,他依然无法从那张脸上感受到哪怕一丁点会放弃一切纵身一跃的绝望心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咚”的一声——

一支绿盈盈的啤酒瓶被抛入江里。两个洗剪吹大声说笑着从他身后走过去。

酒瓶子旋转着,旋转着,微弱的一点绿被湍急的江水推送向远处,很快就看不见了。

林曜晖忽然觉得很愤怒。

“喂!”

那两个停下来,很诧异地看着他。

“你们——”

在他们身后,远一些的地方,有什么在闪着异样的光。

“切!神经病!”

那两个骂了一句,走远了。

林曜晖朝着那光走近去。

约莫十几步的距离,其中一段桥栏杆的底部,第一线和第二线之间,贯穿着一条连接着四个音符的符杠。符杠与最末一根符干的夹角处,静静地躺着一根奇怪的东西。

他把它捡起来。

那是一根浅灰色中空的小圆柱,像一截断落的手指,底部有一圈看上去很精密的凹槽,柱身上密密地镶嵌着黑色的条纹,扭结在一起,通体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未来感。它卧在掌心里,摸上去很坚韧,又不像是金属,一时间也看不出是什么质地。更重要的,它是被遗落或者丢弃在那里,却偏偏干净得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的……

一辆黑色的加长林肯从桥对面开过来,停在前面不远处。一个人从车后座里走出来。他四十多岁年纪,穿一件灰黑色的阿玛尼风衣,头发蓬松着,像是雄狮的鬃毛。

“我叫人发了那么多邮件给你。你回来了,至少应该跟我说一声。”他走到林曜晖面前。“你知道我是谁,对吧?”

林曜晖点点头。陆沉,佩奥特集团的董事长兼总裁。

虽然他们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林曜晖已经在各种文化、财经、娱乐杂志的封面和铜版彩页上见到过他很多很多次了,“文化产业的巨人”、“创造流行的圣手”……等等。而关于这个人另一面的印象则来自浦桦。浦桦经常在自己面前,或者电话里,花上几个小时,喋喋不休地奚落这个人。“他就是一台二进制的转换器,任何东西在他这里无非就是1后面的若干个0。”

“对,我知道。”

“有空聊聊吗?”

“我想不用了,我待两天就走。”

“继续你的不插电旅行,嗯?我不知道像你们这种写东西的人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很久没写了。”

“随便吧。但我想问:这两年你走了那么多地方,你到底得到什么了?你不会真的以为你的灵魂掉落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你要去把它找回来吧?那是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人会做的事情。”他拍着他自己。“但我后来发现了,纽约、洛杉矶、巴黎、伦敦……你会觉得它们比这里好的唯一的原因是你不用住在那里!人,男人,是要靠做事情来塑造自己的。创造!——创造才是我们最好的修行!”

他个子不高,仰着头看着林曜晖,眼神就跟他的坦诚一样咄咄逼人。

“你不会是逮着一个陌生人就喜欢跟他讲大道理吧?”

“因为你的脸上写着!”陆沉笑起来,摆出一副跟林曜晖一样的表情。“‘快点讲完,我好调头就走。’所以,我知道我只有一次机会。你从某个地方飞回来,看看他,再飞回去?你证明了你们是好朋友。但对我来说,你没有。你知道吗,在他出事以前,我们正在运作把他的小说改编成电影。”

“我听说了。”

“你知道我最厉害的是什么?眼光!每一本书下面都有一座矿,但没有几个人真的知道那下面是多?是少?怎么把它挖出来?——但我能!我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秘密!”

陆沉的眼睛得意地闪着亮,脸上有一种抓到了世界的把柄似的傲慢劲儿。林曜晖几乎忍不住想问:“你发现了什么?”

“总之,浦桦的小说很值钱,这个项目能挣大钱!可结果,他就在这个时候……”他懊恼地拍打着桥栏杆,“我要你留下来,负责这个项目的前期开发。这本来是浦桦自己的事情,但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是我?”

“不是我想找你。你写小说,也有把自己的书改编成电影的经验,可老实说,比你适合的人多的是。我找你只是因为——你是浦桦遗嘱里写明的,他的文学遗产的执行人!”

林曜晖愣住了。

“你不相信?我叫助理把文件发给你看。”

“不是。”林曜晖迷茫地看着江水,好像浦桦会从那里冒出来给他一个答案似地。“为什么他会写我?要写也应该是雷原。”

“当然有雷原。那上面,你是第二顺位,雷原才是第一个名字。”

“那你去找他啊。”

陆沉从风衣的内袋里掏出手机,点击触屏,翻找着什么,然后,举到林曜晖面前。

“喂。”手机里传出陆沉的声音。

“我操你妈的王八蛋!”另一个声音忽然咆哮起来:“浦子是你弄死的!”

“你听我说……”

“你给我闭嘴!你说什么我都知道是你干的!你等着,我会给浦子报仇的!我会来找你的!”

电话挂断的声音。录音结束。

“是雷原?”

“嗯。”

“你觉得他是说真的?”

“我觉得他是说真的?”陆沉笑起来,他把手机揣回去。“我觉得他是说真的我就报警了!——我联系不上他。”

“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怎么知道?那个视频你也看到了,”他指着前方的监控探头。“跟我有什么关系!他难过嘛,想不通,我能理解,但我要做的事情不能就这么停下来。曜晖,浦桦信任你,所以他走之前把他最放不下的事情托付给你。你不能就这么离开——留下来!至少,等我们找到雷原为止。”

他拍了拍林曜晖的肩膀,转身朝那辆林肯车走回去。

“这才是朋友。”

2

林曜晖打雷原的手机。手机关机。

他打给几个朋友。

“你回来啦?刚回来的吗?”

是的。刚回来。

“浦桦……唉!真搞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也搞不懂。

“你什么时候走?还走吗?再十几天就过年了!赶紧地,大伙儿先聚一下吧。”

“好的,我没问题。对了,雷原是不是换号了?”

“没有啊,不过好几天都打不通。一定是心情差啦。他们是好基友嘛。”

“……嗯,应该是吧。”

但录音里雷原的咆哮声始终萦绕在他的耳际。

雷原不是喜欢大吼大叫的人。他们是在一家军事网站上认识的。那时候正值非典,林曜晖闷极无聊,憋在家里写他的小说《战涛》。小说讲的是特种兵高战退伍以后,隐姓埋名,不料从前被他深入虎穴狙杀的南亚大毒枭的儿子率领一群身怀绝技的丛林战士追杀而来,连续制造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大案并栽到他头上,逼他现身。高战在遭到警方全城通缉、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孤身与强大的敌人展开了一场城市战争……当时的林曜晖还是一个惨绿少年,写小说就像李白写诗,感情浓烈,大开大合,意象飞动,借了高战这个人物,一是浇内心对社会不公之块垒,二是发泄荷尔蒙过剩之精力;他又是罗伯特·陆德伦的粉丝,写起故事来剑戟翕张,正反双方在犹如走钢丝般的情节线上见招拆招,你来我往,节奏快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小说还在论坛上连载的时候就已经引起轰动,一时公议为国内军事惊险小说的标杆之作。

然而也不乏反对的声音。

譬如论坛上一个叫“老狗”的版主就不买账。他是论坛的元老级人物,平时不大现身,但言必有中,对军事方面知识广博,见解又深,在一众军迷心目当中简直是神一级的存在。他仍旧是他的风格,话不多,只偶尔在林曜晖新发的章节下面留一句诸如“火箭弹只能打地面?摩加迪沙的黑鹰掉得太冤了,呵呵……”的评语就飘然而去;但往往每一针都下在要害上,有时候林曜晖费尽心血写的连续几大章数万字的战术交锋被他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几乎给戳废了。一来二去,林曜晖终于按捺不住反击,最后演变成了一场论坛上旷日持久的关于小说价值是否由其所涉及的专业知识决定的大论争。

“你写的是小说,我说的是我的生活。”

2004年初,林曜晖与“老狗”第一次在网下见了面。“老狗”黑瘦而精壮,年纪比林曜晖大了近一轮,坐在茶楼靠窗的位置上,抽着烟,淡淡地说道。

林曜晖那时候才知道,“老狗”名叫雷原,是退伍的特种兵教官。“大狗”是他在部队里的诨号。时光荏苒,大狗成了老狗。

“但要这么说,你就没得小说可以看了。”

虽然当时两个人已经成了朋友,林曜晖的话里依然带着不服气的意味。

雷原笑笑,继续抽他的烟。

一个星期以后,雷原给林曜晖的邮箱里发了部稿子。

“一篇小说。没事的话可以看一下。”

署名是:浦桦。

“浦桦是谁?”

“一个朋友,也混论坛的。不过只潜水,很少说话。”

小说还没有取名,讲的是未来的2010年,南中国海国际局势紧张。一艘中国海监船在争议海域被疑似印尼籍的神秘船只击沉,而事发以后不久,印尼的海上巡逻队同样遭遇来自神秘船队的重创,一切线索均显示为中方的蓄意报复。中印争端迅速升级,印尼国内更掀起新一轮的排华风暴。危急关头,参与联合调查的总参情报部人员李鹰偶然发现,一切与几个月前在同样海域被海盗劫持的日本深海探测船“卡律布狄斯号”有关,而此时这艘探测船已经改头换面出现在了菲律宾的马尼拉。李鹰飞赴马尼拉展开调查,并随后辗转于泰国、越南等地,以非常手段深入组织严密的国际海盗托拉斯网络,几经生死,终于发现幕后另有黑手。然而这个时候,中印舰队已经在海上列阵,战争一触即发……

林曜晖读到它的时候,小说还没有写完,但已足以令他叹服再三。

他自己对写故事有天生的禀赋,也因此能够洞察到所谓文学,很多时候只是一种怎么把话写得漂亮、同时掩盖自己无知的技巧而已。他写《战涛》的时候就是这样,在军事知识方面他并不突出,但他能凭着快、情节点信息点密集、不停地变换叙述角度来弥补,就如同武侠小说里写高手过招,你还没来得及发现对手的破绽,他已经猱身变招,攻的又是不得不救之处,逼得你无暇他顾,亦即只要能不失先手,一路带动读者,无论自身是否露出破绽都毋庸在意。

但是浦桦小说走的是另外一种路子:人物鲜活、情节绵密而又大胆,这且不说;从错综复杂的国际局势、中印两国军力细节、各种舰船的结构性能、相关科技,到东南亚各国的风土人情、俚语土话,甚至于南中国海域海盗的源流、分支、黑幕……无一不是娓娓道来,纤毫毕现,且又气定神闲,挥洒从容,俨然是胸罗万象,一派弗·福赛斯般的大匠之风。以林曜晖的眼界,国内文坛,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比肩。

他很快就和浦桦成了朋友。

当时《战涛》已经出版,林曜晖声名鹊起。他向出版社推荐了浦桦的小说。小说后来于当年年底推出,书名是较为大众化的《怒海巡航》,不出意外地一炮而红。浦桦此前在一所艺术职业学院任老师,之后辞职专心写作。从此,在他的笔下,李鹰因为公私各种原因,从戈兰高地到尼日利亚的海上油田,从百慕大三角到南极洲的DOME-A点,足迹几乎遍及五大洲。从04年到15年,“李鹰”系列以差不多每年一部的速度推出,部部都是当年度的超级畅销书,浦桦也因此迅速跻身中国顶级作家之列。

而这几年当中,林曜晖则走出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轨迹。05年,根据《战涛》改编的同名电影上映,由硬汉明星江振强主演,票房近亿——这在当时尚未彻底激活的中国电影市场是一个相当火爆的成绩。但之后,他除了出版了一本文字游戏式的随笔集以外,再没有新小说问世。11年,他突然调头,跨界去拍了一部公路片,结果票房惨败。

在他人生跌落到最低谷的那段时期,评论界到处是一片奚落之声,只有寥寥几个人发声为他撑场。当时浦桦写了一篇文章,说:“……小时候,我非常非常信仰文字,但凡是印在书上的东西,我都死心塌地地去相信。长大以后才发现自己被欺骗了。我相信这样的感情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只要用心读过《战涛》就会发现,林曜晖仿佛是用他喷泻而出般的文字在报复。他逞才使气,从不刻意求工,但即使是这样,一样有那么多的读者为他的故事而疯狂,深深陷入到那个根本不真实的世界里面——他的目的达到了!从那个时候起,他其实就已经在努力摆脱身上‘作家’的标签。他要寻找新的东西:动力,目标,方向。从一开始,他走的就不是我们以为的路……”

即便过去了那么多年,这篇文章依然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单只凭这几句话,他就欠了浦桦一个大人情。

已经是凌晨了。从家里的阳台望出去,夜景斑斓,远处大楼顶上的LED巨屏依然在不停地闪烁着。

他再次尝试联系雷原。还是一样,手机关机,电话没有人接。

电脑的收藏夹里,还留有那个军事论坛的网址。他随手点击链接。

很多年没去过了,网站已经改版得快认不出来,本来颇具设计感的版面因为顺应军事类网站的潮流而改成了粗犷的大红和土黄交间的颜色。总置顶上的几篇文章都跟悼念浦桦有关。这让他感到了一丝欣慰。

他点开一篇。

作者叫“风间隼”。他记得这个ID,论坛的老人儿了。文章充满感情地回忆了论坛初期所谓“传说中”的那个岁月,以及网上网下自己和浦桦的交往,里面提到了很多现在这个论坛上已经消失很久的名字,譬如“老狗”,譬如他。单看文字,真的会觉得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啊,虽然,没那么好,没那么好。

他又点开一篇。这次是一个视频,混剪了不少文坛和影坛名流对浦桦突然去世的惋惜和哀悼。

“我知道他小说改编的电影正在筹备……唉,太可惜了。”一个明星这样说。

“希望电影完成以后,他和观众都能喜欢。”这是另外一个人的说法。

有一股怒火不知不觉从林曜晖的心底升了起来。他又重新看了一遍。很多人所站的背景里,都出现了同一张海报。他在网上搜索了一下,这是一张所谓的电影先导概念海报,中间是主角李鹰的背影,和火焰、枪炮、裸女……各种吸引眼球的元素粗糙地拼贴在一起,一股廉价的气息扑面而来。海报上很醒目的地方,标记着大号的佩奥特集团的Logo。他查了一下时间,海报是在浦桦出事以后的第三天放出来的。

他自己也做过电影,他知道这一套手法是什么。这个视频就是佩奥特打着哀悼浦桦的名义发布的一个软广告!

无耻!

3

佩奥特的总部在市郊的新文化园区。园区多是清一色规矩而谨慎的灰盒子式的建筑,然而,当看到宽阔大道尽头傲然拔起的佩奥特大楼的时候,这幅单调的图景就被彻底打破了。

远远望去,大楼就像一株巨大的植物。楼体从它底部开始,以一种挑战地心引力的架势,将抛物线的轨迹延伸向它头顶四面的空际,映衬得四周围好似成了一个小人国。它以优雅而超前的设计,强健飞动的线条,仿佛强行将整片园区带入了下一个世纪。

虽然是冬天,但大楼前沿途错落有致地栽种着各色树木花卉,将风景打扮得像一张明信片。林曜晖看到了通向地下停车场的指示牌,不过大楼前的空地上一样停了不少车。他于是随便找了个空车位。

整个佩奥特大楼实际上是由一座主楼和三座高度稍低的附楼拼合而成,底部有六层是连在一起的,再往上去,楼身则分裂开来,或茎或叶,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流线型向各面散开。

林曜晖走进顶上悬挂着“B座”铭牌的大门。

大厅挑高约有三四层,以两排洁白的圆形石柱分隔空间,厅顶上悬挂着古典而繁琐的巨型吊灯,光从天窗射落下来,在地上、墙壁上形成凝固的光影。与其说是大厅,倒更像是教堂,高大肃穆,富丽堂皇。前台设在大厅里侧,林曜晖走过去,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想见你们总裁。”

“请问有预约吗?”

“没有。”

前台小姐的俏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你放心,他等着见我的。”

前台小姐犹豫了一下,拨了一个号码。

“张姐……”她低声和电话那端说了两句,转向林曜晖:“您稍等,总裁助理这就下来。”

大厅一侧的折叠架上摆着各种杂志。林曜晖随手拿起一本。封面上是一个瘦小而英俊的年轻人,抱着双臂,面对镜头摆出很酷的冷峻表情,边上的小字写着“封面人物 青春文学新偶像 程夕”。他翻到访谈的那一页上:是个新锐作家,最近貌似很火。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一位三十多岁,穿一身深色套装的女性从里面走了出来。

“林老师!”她主动伸手相握,带着很职业的端庄而又热情的神态。“张岚。老大听说您来了,非常高兴。”

“我可不是为什么好事情来的。”

“一样。您能来,就是好的开始。请。”

两个人进了电梯。张岚按了6层。电梯缓缓上升。两个人礼貌性地对视一笑。

林曜晖注意到,张岚的胸前挂着一个很别致的人偶挂件。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一眼望不到边的办公区呈现在林曜晖面前。这是公司里很常见的格子间的布置,但在设计上用了彩色的磨砂玻璃来分隔区域,从近处的红色到远一些的黄色再到更远处的紫色,纵横交错,渲染得整层楼更像是一座迷宫了。张岚领着林曜晖在迷宫里穿行向前。

这里的格子间比一般公司的要大上一圈,有的里面只有转椅和电脑台,有的还支着画板,上面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图片或手绘设计稿。每间格子间里都有人在工作,有的正咬着笔头和电脑屏幕上的三维图像较劲,也有人把身体趴在一个大号粉色健身球上痛苦地蹭啊蹭地试图摩擦出灵感。总之,这是介于职员和艺术家之间的一群人。

“这里是我们佩奥特图书的美术部和设计部。我们影业的海报设计小组也是在这一层。您以前来过吗?”

“没有,头一次。”

“哦。我们是做版权运营起家的,现在嘛,图书、影视、新媒体……但凡文化这一块,我们都做。”张岚娴熟地介绍着。“在别的公司,他们或许可以拿出一个、两个代表性的项目,即使它们是真的;但我们不需要。我们所有的项目都是代表性的。”

“全部赢利?”

“不是全部赢利,是全部——大卖!”她察觉到林曜晖露出一丝并不相信的表情,微微笑了笑。“现在在业界,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看我们下一步会做什么,怎么做。我们是所有人的标杆。这边。”

她引导林曜晖从迷宫的其中一个出口穿出去。在一间配有咖啡机和仿真发泄人的休息室的后面,有另外的六部电梯。

“刚才我们是从B座上来的。老大是在A座。”等电梯的时候,她跟林曜晖解释。

陆沉的办公室位于A座第28层。外侧是几位秘书的办公室、一间私人电影院和一座迷你室内高尔夫球场。总裁办公室本身并不刻意以豪华慑人,只是大得犹如宫殿,其中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阳光照得房间通亮。当林曜晖站到门口,面对房间深处总裁“宝座”的时候,他不由得深深相信:这样的空间,绝不是一般人能够驾驭得了的。

“您稍等,老大很快就下来。”

下来?

林曜晖下意识望向窗外。

整片园区的景色尽收眼底。

刚才上行的电梯至28层为止,他很自然觉得这里就是顶层了,但显然,不是。

进门处,靠落地窗的一侧辟有一个会客区。深棕色的真皮沙发、茶几,以及一个小型酒吧。再边上,贴着墙是一组陈列柜,里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奖杯和奖盘。从它们杂乱无章的样子可以感受到此间主人对它们的真实态度。陈列柜四角放着几个高约一臂、形貌奇古的陶俑。

林曜晖想,它们和张岚胸前的挂件应该是同一种东西。

办公室最深处,墙上有一盏小灯闪了一下。当他发现那里原来还有一部电梯的时候,陆沉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

“曜晖!”陆沉一脸惊喜的样子。“才一天!我猜你已经有决定了,对不对?好的决定!”

“不是。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陆沉示意林曜晖坐,一边走到吧台去。“你喝什么?”

林曜晖没理他这个茬:“浦桦是怎么可能会把李鹰系列的小说版权给你的?”

陆沉刚从酒柜里拿出一瓶拉菲。他停下了动作。

“什么意思?”

“那小说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浦桦不是一个没有眼力的人,他懂看人,而且,看得很透。昨天晚上我无意间看到了一个视频——你居然在拿他的去世炒作电影!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陆沉向张岚投去询问的目光。张岚给他比划了两下。陆沉露出恍然的表情。

“所以我要问,浦桦是怎么可能会把他的小说版权给你的?”

陆沉看着他。林曜晖一度以为他会发怒。但陆沉慢慢地笑了起来。

“你就只看到了那一个视频,对吧?还没有看到别的?”他转向张岚。“他要是看到别的还不把我这间办公室给拆了啊?”

张岚配合地露出打趣的笑容。

“你以为我和浦桦是什么关系?朋友吗?——不是!我们是敌人!”

林曜晖愣住。

“浦桦应该没有在你面前说过我的好话吧?不然我就太吃惊了。我在美国学的是量子物理和应用数学,奇怪吗?和什么小说、文学一点都不搭边!但这两门学科让我明白到数据的重要性。你一定知道亚马逊,知道Netflix,对不对?它们是怎么成功的?数据!手机、微博、网络、还有别的很多很多……人的每一个活动都在以数据的形式被记录下来。这就是我们的数据库。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分析整个数据库。现在,我们不需要再去假设人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我们直奔核心,我们可以具象地看到什么样的人,他们的年龄、性别、血型、星座、受教育程度,他们在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玩什么,他们的人口基数、消费能力……”他走到落地窗前,得意地拍打着它,“就像是这间房间,整个世界都摊开在你的面前。你要做的就变成了:寻找数据与数据之间的关联,特别是优势数据间的关联,然后利用、放大这些关联。而这——就是我希望文学在我这个体系里所扮演的角色。”

“这就是你所谓的‘这个世界的秘密’?”

“不!不不不,哈哈哈哈,怎么可能!”陆沉大笑起来:“这些只是基础!但你应该可以发现一点,文学,商业,天马行空的想像,严谨准确的数据,它们本身不就是一对敌人的组合吗?我和浦桦推心置腹地谈过,就是在这里。”他指指林曜晖此刻所站的位置。“他不喜欢我这个人,但他认可了——他认可了这是对的规则。一架天平,他在这一端,而我在这一端。”

“就像是制衡?”

“就像是制衡!所以他把李鹰系列的版权给了我,当然,是有条件的:项目的内容、品质,他把关;码盘、营销、推广,我负责。虽然他现在出了事,但是,我们的契约还在,我在忠实地履行我的职责。”

林曜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陆沉朝张岚做了个手势。

张岚在她的手机里翻调着数据:“哪个?”

“随便。”

“好的。”

她打开墙上的一台壁挂电视,把手机里的内容传送过去——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幅由无数个“1”和“0”符号构成的地球全景。

“这是我们公司自己开发的一个系统,综合了国内排名前十的搜索引擎以及京东、淘宝、当当等网站的实时数据,同时提高了它采集和分析的智能化水平。”她一边说一边输入搜索关键词,屏幕上的图像随之犹如Google Earth一样变化着。

“就是这里。”她指着屏幕上出现的一片主色调为绿色“山脉”状区域说:“这就是过去十年里,有关浦桦老师、李鹰,还有相关周边信息的搜索数据。”

“那些是什么?”林曜晖注意到了散覆在绿色“山脉”间斑斑点点的褐色、灰色、黄色等色块。

“那些是分离出来的没用的、或者有疑义的数据块。”

她划动手机触屏,电视屏幕开始以航拍的主观镜头般的效果向前推进。屏幕的右上角,时间和数据源的标记像经纬度坐标一样不停闪烁着。

“快一点,直接到那个地方。”陆沉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酒,在一边催促道。

“好的。”

随着话音,电视屏幕开始时空跳跃般地向前大幅跃进。最后,在即将抵达某一个点之前放慢了速度。

“这是浦桦老师出事以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系统采集的关于他和他周边信息的综合数据。”随着张岚的操作,屏幕画面变化成3D等高线地形图的式样,同时,画面左侧开始显示以简写英文字母标示的各种数据值。“系统指数维持在2到2.3之间,在文化类非出版周期的时间段里,这算是一个相当好的成绩了,虽然跟大众关注的社会热点什么的不能比。”

“但是——”陆沉呷了一口酒,插了一句。

张岚笑了笑。“但是——”她调整着画面,“这是浦桦老师出事当天的。系统指数升高到了3.8,最高接近4。但你可以从数据流向上看到,新增的这一部分,数据块的颜色没有发生明显变化,说明这部分的数据源主要是来自以前就关注浦桦老师的人群,也就是说,这件事的影响力没有越出它原有的范围。现在我们再来看三天以后的情况。”

“也就是你们那个视频发布以后?”

“说了不止是视频。”陆沉挥挥手,让张岚继续演示。

“这是从第三天以后开始的数据图。”画面继续变化着,等高线标示下的地形在急速升高。“系统指数从6.1开始,6.4,7,7.7……特别是,从5.4往上,数据块的颜色出现了明显变化,看到了吗?说明从这个时候开始,有大量的新数据流涌入,而它们所显示的群体结构,和原先的人群基本上不发生重合。”

“这意味着价值,巨大的、新的价值。”陆沉在沙发上坐下来,得意地舒展了一下身体。

“指数在大约一个星期以后达到9.3的峰值,然后开始回落。现在维持在6.2到6.4左右的区间。但你要知道,习大大吃一顿包子所能产生的曲线,也无非就是这个样子。”张岚轻松地开着玩笑。

林曜晖观察着数据图:“但如果,它们是负面的呢?”

“林老师,负面的也是价值。何况,”张岚把画面切换到了最常见的那种圆形比例图上。“根据系统的智能分析,可能带有负面情绪的关注,大概只占到所有关注人群的4%左右,这对于关注总量的巨大增幅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而另外重要的一点是——”

屏幕上,圆形比例图被打散,幻化成为无数关键词。张岚将其中“浦桦”、“李鹰”、“电影”三个词连缀到一起,整合出一个全新的比例图。

“因为这次工作的方向,是为了给即将启动的电影作预热,所以,我们把这三个词设为一级关键词,而这三个词所代表的数据块的重合部分,我们称之为‘核心关注’。从这张图我们可以看到,‘核心关注’约占整个关注总量的三分之一强。这说明,我们的引导工作处在正确的方向上,而且是卓有成效的。”

“也不都是我们的功劳。”陆沉笑起来:“浦桦的小说大红了这么多年,在出版这一块已经做到顶了,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人去开发它在其他领域的价值?——不是不想,是外部条件不允许。李鹰的这个系列往往涉及到错综复杂的国际关系,不虚美,不隐恶,很现实,而且总是以强硬甚至极端的手段去解决问题。你知道的,这跟我们国家长久以来的‘韬光养晦,决不当头’的政策不符嘛,审查上过不了关。但反过来,对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受众来讲,也等于是饥饿营销,就等着开闸的那一刻。而现在,中国国力增强,低调的那一套已经过时了,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在要求有一个应时而起的文化上的新偶像。所以,这也是我和浦桦的共识:在现在这个时候改编他的小说,正当其时!你觉得呢?”

林曜晖把车开得很快。他很恼火。

他是对自己恼火。因为他刚才居然有一点——被陆沉的话说动了。

“但浦桦为什么会出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天平的另一端空了,我需要有人来填上。根据浦桦的遗嘱,这个人要么是雷原,要么是你。你考虑一下。”

手机铃声很突兀地响了起来。

竟然是雷原。

“喂。”

“你回来啦?”声音听上去很沙哑。

“嗯,刚回来。怎么回事?”

手机那端沉默了一会儿。“你现在在哪儿?”

林曜晖瞥了一眼后视镜。佩奥特大楼就在车后大约一公里远的地方和他对视着。

“我刚从佩奥特出来。”

雷原的声音一下子绷紧了。“陆沉找你了?”

“嗯。”

“你听着,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还有,如果他要买你书的版权,千万不要卖给他!”

“他没有要买我的书。他就是跟我提了一下浦桦的遗嘱……”

“去他妈的遗嘱!那根本就不是遗嘱!”

“啊?”

“那只是……只是一个防患于未然的东西!”

“什么意思?”

手机那一端又沉默了。

“雷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林曜晖几乎以为信号中断了。终于——

“你不会相信的。”雷原说。他的声音很疲惫,还带着一丝让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Try me。”林曜晖有些不安,他特意加上了玩笑的口吻。

“这样吧,今晚你有时间吗?7点半,我们图书馆见。”

通话很仓促地结束了。

但车里依然残留着从手机电磁波彼端传来的不安的味道。林曜晖打开车窗。冷风嗖嗖地灌进来。

他再次把目光瞥向后视镜。

佩奥特大楼已经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4

市图书馆位于老城区的腹心地带。前身是建于民国二十三年的市立图书馆,到48年的时候,馆内藏书已达40万册,后来于文革期间被捣毁,80年代中期在原址上重建,是一座中式园林建筑。

林曜晖到的时候还没过7点。他在附近兜了一大圈才找到一个停车位。

图书馆的周边都是模样雷同的高层酒店或者商业住宅区,密密麻麻、像屏风一样矗立着,显得图书馆一副不合时宜的样子。可它从前不这样。它刚重建起来的时候,一边是一座民国时期某金融家的私家园林,占地约12亩,49年以后辟为公园;一边是星罗棋布的民居,很多还是清代晚期建筑。据说,从当时的整体效果图上看,图书馆既和佳木葱茏的园林连续,又与稠密的人烟相接,无论取义还是取境,都有如同传统山水画一般的和谐韵味。只可惜,这样的画面,现如今只能从保存在图书馆展览厅的老照片里去体味一二了。

“唉,从风水上说,这些高高的大房子,就是一座一座的墓碑啊。一个城市叫墓碑给填满了,你说它现代化,我可不觉得是好兆头哩。”

这是有一次大家在图书馆三楼馆长办公室的阳台上喝茶聊天的时候,馆长孙觉人说的牢骚话。当时他在,浦桦、雷原,都在……

林曜晖走进大门。前面是花园,修整过的绿竹细密地排列成墙,分隔出通幽的曲径,淙淙的水声从脚下面传上来。走出竹阵,眼前是一座三层高、古色古香的木楼。说是“木”楼,但因为是图书馆的关系,实际上只是在混凝土外层贴上斑驳的木片,借意而已。木片并不是光滑的,而是刻意地保留着凹凸不平的纹路,这些纹路会随着一天里光的流动,在木片表面制造出深浅不一的影子,它们连同庭院里摇曳的树的影子、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让木楼的颜色看上去好像是活的,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这是在保留传统的基础上,在设计上增加的现代气息。

三层的楼房里,有外借室,成人和儿童阅览室,一个展览厅和一个小型的多功能厅。地下另有两层,则是藏书重地。林曜晖先在楼里转了一圈,确认了雷原还没有到,于是走到三楼的馆长办公室来。

“老孙。”

孙觉人从桌子后面抬起头。他是研究《易经》的专家,研究得才五十多岁,一张脸就跟烧过的乌龟壳似的沟壑纵横。

“又算什么卦呢?”这是他们之间常说的梗。

“呵呵,是你呀。”孙觉人摘下老花镜,说。

“都7点了,还以为你早就下班走了。”

“下班是下班了,但没地方走啊。”孙觉人指指文件柜后面靠墙竖着的一张折叠床。“儿子结婚,给他腾地方。”

“哦。恭喜恭喜。”林曜晖走近来。桌上摊开着一张发黄的旧图纸。他原以为是跟《易经》相关的东西,跟着才发现是图书馆的平面图。

“可就算是这样,估计也挺不了多久了。”

“怎么?”

“据说这儿要拆了。”

“是吗?”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传闻,林曜晖还是很吃惊。“确定吗?”

“应该是跟市里都谈完了吧,据说会建一个文化中心什么的。”

“文化中心?”林曜晖从这四个字里咀嚼出了讽刺的味道。“这里不就是文化中心吗!是哪家公司?”

“佩奥特。”

“佩奥特?”真是到哪儿都绕不开它。

“怎么?”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

他走到窗台前。窗户外面支着不锈钢的花架,上面摆着七八盆花,不过都是最廉价的一次性塑料花盆,有些盆都已经瘪了,严重变形,里头的花也早掉光了,一副奄奄待毙的样子。

“几个月没见,你审美品味变化很大呀。”林曜晖打趣说。“这些是……”

“呃……做个试验。”孙觉人似乎不想在这上头多说。“对了,你怎么突然跑我这儿来?”

“我跟雷原约了,7点半。”

“在这儿?”

“嗯。”他看看手机。不知不觉地,已经到时间了。雷原是一个很守时的人。但是从窗口望下去,庭院里的人进进出出,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

他拨了雷原的号码。

单调的铃声在耳边回环往复,始终没有人接听。

“雷原这段时间好像有点问题。”孙觉人忽然说。

“你最近见过他?”

“嗯。”孙觉人的神情有些古怪。“我怀疑……他前两天就躲在图书馆。”

林曜晖愣了愣。躲?

“这两个星期,我一直住这儿。上个星期五,晚上,10点多了,我想起来一点东西,就去底下查几本书。你看,我这儿连台电视都没有,晚上就靠它打发时间。”他轻轻拍了拍桌上垒摞的研究资料。“我下到地下二层的特藏书库。特藏书库嘛,门当然是锁好的。我打开门,把灯开开。那里面一排排的都是大号的樟木书柜。我要找的东西在中段的‘子部’,我就在那儿查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半个多小时吧,我忽然觉得,书库里面好像不止我一个人……”

孙觉人的声音里透出来阴森。偏在这个时候,办公室的日光灯闪烁了起来。林曜晖吓了一跳。

“灯管坏了?”

“不,这些天总这样。啊……那天晚上也是。”他回想着。“我走到过道上,喊了一声‘谁呀’,没有人理我。突然,书库里的灯闪了起来,所有的灯都在闪,连中央空调的灯也闪,呜哇呜哇……整个书库好像有看不见的水漫上来,库房里一下子满是潮湿的旧书的霉味儿。我朝四面看,没看到人,可我确信有人在库房里。我快喘不过气了,我心里说:我应该赶紧跑。但我不能扔下这么多书在这儿!好多都是珍本书啊!我壮着胆子,慢慢向书库最后面走过去——真的有个人就站在那里!”

“是雷原?”

“是雷原。”

林曜晖感到一阵寒意。“他在干什么?”

“他就抬着头,像这样,看着头顶上的灯。灯一闪,一闪……”

他们头顶上的灯依旧闪烁着。两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明明灭灭。

“可能他是过来找你,刚好看到书库的门开着,所以……”

“不是的。他从一开始就在里面。”孙觉人说得斩钉截铁。“我叫了他一声。他好像才看到我,眼神直勾勾的。我说你怎么在这里。他看着我,忽然大声说你知道吗,浦子是陆沉害死的。”

手机录音里雷原的怒吼声重新在林曜晖耳边响了起来。

“我说,如果你发现有什么问题就应该去找警察啊。”

“对啊。他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就是用一种很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蠢话似地。然后他就走了出去。说也奇怪,他人一消失,灯就不闪了,书库里熟悉的味道也都回来了。”

头顶的日光灯闪了最后一次。光定住了,房间里很苍白的颜色。

“你唬我呢吧?”

孙觉人干笑了两声,但笑声听上去很涩。

林曜晖重新拨雷原的号码。这回手机里传来的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雷原始终没有出现。

林曜晖要等到两天以后,才从他一个做记者的朋友陈伟那里得到了噩耗:

那天晚上,雷原就在离图书馆两条街远的地方出了意外。

死亡时间是7点半钟左右。

死因是心脏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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